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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0-01-01  作者:張愛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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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鸝得了便秘癥,每天在浴室里一坐坐上幾個鐘頭——只有那個時候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不做事,不說話,不思想;其余的時候她也不說話,不思想,但是心里總有點不安,到處走走,沒著落的,只有在白色的浴室里她是定了心,生了根。她低頭看著自己雪白的肚子,白皚皚的一片,時而鼓起來些,時而癟進去,肚臍的式樣也改變,有時候是甜凈無表情的希臘石像的眼睛,有時候是突出的怒目,有時候是邪教神佛的眼睛,眼里有一種險惡的微笑,然而很可愛,眼角彎彎的,撇出魚尾紋。

振保帶煙鸝去看醫生,按照報紙上的廣告買藥給她吃,后來覺得她不甚熱心,仿佛是情愿留著這點病,挾以自重。他也就不管了。

某次他代表廠方請客吃中飯,是黃梅天,還沒離開辦公室已經下起雨來。他雇車兜到家里去拿雨衣,路上不由得回想到從前,住在嬌蕊家,那天因為下了兩點雨,天氣變了,趕回去拿大衣,那可紀念的一天。下車走進大門,一直包圍在回憶的淡淡的哀愁里。進去一看,雨衣不在衣架上。他心里怦的一跳,仿佛十年前的事又重新活了過來。他向客室里走,心里繼續怦怦跳,有一種奇異的命里注定的感覺。手按在客室的門鈕上,開了門,煙鸝在客室里,還有個裁縫,立在沙發那一頭。一切都是熟悉的,振保把心放下了,不知怎的驀地又提了上來。他感到緊張,沒有別的緣故,一定是因為屋里其他的兩個人感到緊張。

煙鸝問道:“在家吃飯么?”振保道:“不,我就是回來拿件雨衣。”他看看椅子上擱著的裁縫的包袱,沒有一點潮濕的跡子,這雨已經下了不止一個鐘頭了。裁縫腳上也沒穿套鞋。裁縫給他一看,像是昏了頭,走過去從包袱里抽出一管尺來替煙鸝量尺寸。煙鸝向振保微弱地做了手勢道:“雨衣掛在廚房過道里陰干著。”她那樣子像是要推開了裁縫去拿雨衣,然而畢竟沒動,立在那里被他測量。

振保很知道,和一個女人發生關系之后,當著人再碰她的身體,那神情完全是兩樣的,極其明顯。振保冷眼看著他們倆。雨的大白嘴唇緊緊貼在玻璃窗上,噴著氣,外頭是一片冷與糊涂,里面關得嚴嚴的,分外親切地可以覺得房間里有這樣的三個人。

振保自己是高高在上,了望著這一對沒有經驗的奸夫淫婦。他再也不懂:“怎么能夠同這樣的一個人?”這裁縫年紀雖輕,已經有點傴僂著,臉色蒼黃,腦后略有幾個癩痢疤,看上去也就是一個裁縫。

振保走去拿他的雨衣穿上了,一路扣鈕子,回到客廳里來,裁縫已經不在了。振保向煙鸝道:“待會兒我不定什么時候回來,晚飯不用等我。”煙鸝迎上前來答應著,似乎還有點心慌,一雙手沒處安排,急于要做點事,順手捻開了無線電。又是國語新聞報告的時候,屋子里充滿另一個男子的聲音。振保覺得他沒有說話的必要了,轉身出去,一路扣鈕子。不知怎么有那么多的鈕子。

客室里大敞著門,聽得見無線電里那正直明朗的男子侃侃發言,都是他有理。振保想道:“我待她不錯呀!我不愛她,可是我沒有什么對不起她的地方。我待她不能算壞了。下賤東西,大約她知道自己太不行,必須找個比她再下賤的。來安慰她自己。可是我待她這么好,這么好——”

屋里的煙鸝大概還是心緒不寧,啪地一聲,把無線電關上了。振保站在門洞子里,一下子像是噎住了氣,如果聽眾關上無線電,電臺上滔滔說的人能夠知道的話,就有那種感覺——突然的堵塞,脹悶的空虛。他立在階沿上,面對著雨天的街,立了一會,黃包車過來兜生意,他沒講價就坐上拉走了。

晚上回來的時候,階沿上淹了一尺水,暗中水中的家仿佛大為變了,他看了覺得合適。但是進得門來,嗅到那嚴緊暖熱的氣味,黃色的電燈一路照上樓梯,家還是家,沒有什么兩樣。

他在大門口脫下濕透的鞋襪,交給女傭,自己赤了腳上樓走到臥室里,探手去摸電燈的開關。浴室里點著燈,從那半開的門望進去,淡黃白的浴間像個狹長的軸。燈下的煙鸝也是本色的淡黃白。當然歷代的美女畫從來沒有采取過這樣尷尬的題材——她提著褲子,彎著腰,正要站起身,頭發從臉上直披下來,已經換了白地小花的睡衣,短衫摟得高高的,一半壓在頷下,睡褲臃腫地堆在腳面上,中間露出長長一截白蠶似的身軀。若是在美國,也許可以作很好的草紙廣告,可是振保匆匆一瞥,只覺得在家常中有一種污穢,像下雨天頭發窠里的感覺,稀濕的,發出翁郁的人氣。

他開了臥室的燈,煙鸝見他回來了,連忙問:“腳上弄濕了沒有?”振保應了一聲道:“馬上得洗腳。”煙鸝道:“我就出來了。我叫余媽燒水去。”振保道:“她在燒。”煙鸝洗了手出來,余媽也把水壺拎了來了。振保打了個噴嚏,余媽道:“著涼了罷!可要把門關起來?”振保關了門獨自在浴室里,雨下得很大,忒啦啦打在玻璃窗上。

浴缸里放著一盆不知什么花,開足了,是嬌嫩的黃,雖沒淋到雨,也像是感到了雨氣,腳盆就放在花盆隔壁,振保坐在浴缸的邊緣,彎腰洗腳,小心不把熱水濺到花朵上,低下頭的時候也聞見一點有意無意的清香。他把一條腿擱在膝蓋上,用手巾揩干每一個腳趾,忽然疼惜自己起來。他看著自己的皮肉,不像是自己在看,而像是自己之外的一個愛人,深深悲傷著,覺得他白糟蹋了自己。

他趿了拖鞋出來,站在窗口往外看。雨已經小了不少,漸漸停了。街上成了河,水波里倒映著一盞街燈,像一連串射出去就沒有了的白金箭鏃。車輛行過,“鋪啦鋪啦”拖著白爛的浪花,孔雀屏似的展開了,掩了街燈的影子。白孔雀屏里漸漸冒出金星,孔雀尾巴漸長漸淡,車過去了,依舊剩下白金箭鏃,在暗黃的河上射出去就沒有了,射出去就沒有了。

振保把手抵著玻璃窗,清楚地覺得自己的手,自己的呼吸,深深悲傷著。他想起碗櫥里有一瓶白蘭地酒,取了來,倒了滿滿一玻璃杯,面向外立在窗口慢慢呷著。煙鸝走到他背后,說道:“是應當喝口白蘭地暖暖肚子,不然真要著涼了。”白蘭地的熱氣直沖到他臉上,他變成火眼金睛,掉過頭來憎惡地看了她一眼。他討厭那樣的殷勤羅唆,尤其討厭的是:她仿佛在背后窺伺著,看他知道多少。

以后的兩個禮拜內煙鸝一直窺伺著他,大約認為他并沒有改常的地方,覺得他并沒有起疑,她也就放心下來,漸漸地忘了她自己有什么可隱藏的。連振保也疑疑惑惑起來,仿佛她根本沒有任何秘密。像兩扇緊閉的白門,兩邊陰陰點著燈,在曠野的夜晚,拚命地拍門,斷定了門背后發生了謀殺案。然而把們打開了走進去,沒有謀殺案,連房屋都沒有,只看見稀星下的一片荒煙蔓草——那真是可怕的。

振保現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開地玩女人,不像從前,還有許多顧忌。他醉醺醺回家,或是索性不回來。煙鸝總有她自己的解釋,說他新添上許多推不掉的應酬。她再也不肯承認這與她有關。她固執地向自己解釋,到后來,他的放浪漸漸顯著到瞞不了人的程度,她又向人解釋,微笑著,忠心地為他掩飾。因之振保雖然在外面鬧得不像樣,只差把妓女往家里帶,大家看著他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好人。

一連下了一個月的雨。有一天,老媽子說他的訪綢衫洗縮了,要把貼邊放下來。振保坐在床上穿襪子,很隨便的樣子,說道:“讓裁縫拿去放一放罷。”余媽道:“裁縫好久不來了。不知下鄉去了沒有。”振保心里想:“哦?就這么容易就斷掉了嗎?一點感情也沒有——真是齷齪的!”他又問:“怎么?端午節沒有來收帳么?”余媽道:“是小徒弟來的。”這余媽在他家待了三年了,她把小褂褲疊了放在床沿上輕輕拍了它一下,雖然沒朝他看,臉上那溫和蒼老的微笑卻帶著點安慰的意味。振保生起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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