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府宴會廳中,李茂才悄然給父親和兩位貴客換了茶。
燭光搖曳,燈火曖昧,氣氛難稱融洽。
張居正的解釋,并不能讓李春芳滿意。他又不是三歲孩子,怎會不知一旦海運成了主力,運河的地位就會全面弱化,繼而整個漕運集團都會被邊緣化的。那距離運河淤塞、沿岸城市衰落的日子也就不遠了。
李春芳老家興化縣雖隸屬揚州府,在地理上卻距離淮安更近,經濟上的聯系也更密切。雖然他兄弟已經成為揚州八大總鹽商之一,還有江南集團的原始股,可謂捧上了金飯碗。但誰也不愿意自己當國時,看著家鄉衰落,這樣回去怎么跟父老鄉親交代?
而且,他也不是單純出于私心……
李春芳整理下思緒,沉聲道:“老夫也不是危言聳聽,之前漕糧海運,漕丁們就已經沸反盈天了,據說南京勛貴們還動了劫持趙公子的念頭,只是被他將計就計,狠狠栽贓了他們一把。逼著他們讓子弟到蘇州投案,然后發配西山島服勞役。他手里有了這幫人質,漕運集團才投鼠忌器,不敢再造次。”
甘草國老的消息也是很靈通的。這些事兒,連高拱張居正都不知道。
“是嗎?”高拱微微皺眉,心說就知道那小子不是善類。
張居正面上的怒氣一閃而逝,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惱火的事。
“但一個皇家海運,已經是他們的忍耐極限了。現在又要再來個戶部海運,還讓他們活嗎?”說著他看一眼兩人,壓低聲音道:“兔子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他們還是幾十萬精壯的漢子!”
“元翁的擔心有道理,不過老夫已經跟葛老商量過了。”高拱知道,李春芳此刻代表的是漕運集團,必須要謹慎答復,以免橫生后患。
“未來的海運,可以由戶部和漕運衙門聯辦。由清江造船廠來造海船,然后漕丁轉水手,這樣問題不就都解決了嗎?”高拱看看張居正,笑道:“回頭你再出面,讓你那賢婿給我們指導一下,再分我們點生意做做。皇家海運雖然掛著皇家的名頭,但說白了,還是民間的商團。海運這種事,怎么能讓民間壟斷呢?官民相濟才是正途嘛。他們應該多幫助幫助我們,我們代表的是朝廷嘛。”
“呵呵……”張居正笑著點點頭,含糊的應一聲。
“到時候,咱們的起運點,還放在淮安,這下元翁對父老鄉親,也算有交代了吧?”高拱壓住滿心的不耐煩,又對李春芳道。
“玄翁考慮的很周全了,老夫銘感五內啊。”李春芳感動點點頭,卻又低聲問道:“不過還想多嘴問一句,這海運船隊準備多大的規模?”
“船得慢慢造,日后怎么也得有個千料海船四百條吧?”高拱答道。
“聽聞海船不用拉纖,甚至槳櫓,全靠風帆,所以需要的水手很少。四百條千料船,最多也就需要八千到一萬人吧?”李春芳面現憂慮之色道:“幾十萬漕丁只用一萬人可不行,會出大亂子的。”
“又是百萬漕工衣食所系?”高拱終于忍不住冷哼一聲道:“朝廷早該放下這么個大包袱了。不過不會貿然裁撤他們的,養著他們吃幾年閑飯,再慢慢給他們尋出路就是了。”
“玄翁把問題想簡單了。”李春芳卻斷然搖頭,神神秘秘的問道:“兩位閣老可知道羅教?”
“聽說過,又叫無為教嘛。”高拱點點頭道:“聽說是個叫羅清的山東人,在嘉靖初年所創,這幾十年發展很迅速,以運河水手為基礎,結社信徒眾多。”
大明民間教門可謂層出不窮,蔚為壯觀,什么白蓮、聞香、無為、大乘、彌勒之類……成氣候的就有幾十家,是底層百姓對抗官府和士紳剝削的主要依托。
“那二位知道羅教為何發展的那么快嗎?”李春芳又問道。
“聽說運河漕丁和沿岸百姓基本上都信無為教,他們以漕運水手宿腳之地為堂口,組織嚴密,教義十分簡單——據說他們不立文字、不拜偶像,只要虛凈無為,虔誠信仰,死后就可以回歸‘真空家鄉’的‘無生父母’。”張居正便答道:
“而且據說拉人信教還有功德,所以漕船開到哪里,水手們就自發的宣傳到哪里,因此短短幾十年,無為教已經成為信眾百萬的大教門了,據說不少士大夫也成了他們的‘老官’。”
‘老官’是羅教信徒之間的尊稱,張居正連這個都知道,顯然博聞強記更勝于高拱。
“二位真是無所不知啊。”李春芳不禁感慨一句,與這兩人同在內閣,實在太悲哀了。若是放在幾十年前,自己這個首輔其實也不算差。但碰上這奪目耀眼的兩位,就顯得自己平庸了。
“羅教發展的那么快,還有一個根本原因,就是漕丁太苦了。”李春芳又話鋒一轉道:“漕船幾乎是他們一路拉纖到北京的,勞動強度大不說,還要被漕運衙門和總兵府層層盤剝,沿途水關閘壩也要雁過拔毛,辛辛苦苦一年僅能果腹。要是不慎翻了船,還得自己賠,賠不上,就要打板子坐牢,十分苦悶,看不到希望。”
“而羅教的出現,不僅給了他們心靈的寄托,還讓他們有了和官府對抗的組織,這才能稍稍喘口氣。所以漕丁們也愈加虔誠,羅教也就愈加強大。就連漕運總兵府,也不敢跟他們硬來的。”李春芳輕嘆一聲道:
“羅教的根基在運河與漕丁,不論從哪個角度出發,他們都會激烈反對漕運衙門改海運的。”說著他斬釘截鐵道:“老夫敢把話放在這兒,漕運衙門改海運之時,就是運河沿岸大亂之日,玄翁不可不慎啊!”
高拱當然能聽懂李春芳的意思,對羅教來說,運河維持現狀完全沒問題,甚至漕丁們的狀況越差,他們就越壯大。所以無論從維系自己的權威出發,還是出于消滅漕丁內部矛盾的目的,他們都會激烈反對漕丁出海的。
“運河里翻不起大風浪的,把籬笆扎牢了,還怕邪教造反不成?那些南京勛貴要是連自己的手下都擺不平,老夫正好另起爐灶,讓他們有多遠滾多遠!”高拱雖然心中警覺,嘴上卻滿不在乎道:“要都武大郎打獵——前怕狼后怕虎,那什么也不用做了。”
“唉,好吧。反正該說不該說的,老夫都說了,玄翁。”李春芳點點頭,不復多言。
爾后,三位宰相便默契的不再說正事兒。開始追憶起當年在翰林院時,詩酒唱和,指點天下,是何等的意氣風發。
九點的鐘聲敲響,高拱便和張居正最后敬李春芳一杯酒,祝元翁一路順風,晚年快樂,然后便告辭而去了。
李春芳在李茂才的攙扶下,將兩位大學士送出門去,是時殘月如勾,醉東風。
不管怎么樣,他把自己要表達的意思都說完就夠了。至于高拱聽不聽,就不關他的事了。
看著兩人的轎子離去后良久,李春芳才悵然若失的嘆息一聲,萬人之上的首輔生涯,這就徹底結束了。
他觀高拱和張居正今日的表現,就知道自己絕無再起復的希望了……大明朝肯定要讓這兩位攪得天翻地覆了,就是皇上真要請自己出山,李春芳也決計不敢再趟這渾水了。
斷了念想也好,回家可以安心的享受人生了。
想到這兒,他問一旁的李茂才道:“你是跟我回去,還是留下來?”
“兒子回書院,師父吩咐的《古代經濟史》,我還沒整理完呢。”李茂才理所當然。
其實要不是父親致仕,他是決計不會回這個‘腐朽惡臭’的家的。
“哦,《古代經濟史》是什么?”李春芳倒是很開明,沒非讓他跟自己回去讀書。再說哪還有比香山書院更好的讀書的地方?
“就是從浩若煙海的史料中,整理出歷朝歷代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變化;賦稅和徭役的輕重;百姓的負擔和收入,以及生活狀況。還要對各朝的工商業動態加以深入考察,以窺各朝社會經濟發展之全貌。”
李茂才不由驕傲道:“師父說日后書院要開一門經濟學的必修課,到時候就由我來代師授課。”
“這個有點兒意思啊。”李春芳雖然似懂非懂,還是眼前一亮道:“越是處理國事久了,就越清楚道德文章于經國濟民無用,確有必要好好學學這方面的知識。”
說著他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跟著你師父好好學,好好干,將來未必會比為父差。”
“那當然了。”李茂才驕傲的昂起頭。旋即才想到,自己爹已經當到內閣首輔了……想不比他差,還是挺難的。
“你今晚就回去吧。”李春芳硬下心腸道。
“啊?兒子明日還要送父親呢。”李茂才不解道。
“你明早再回來就是了。”李春芳壓低聲音道:“把今晚你聽來的,原原本本告訴你師父,算是為父給他賠不是了。”
“是,父親。”李茂才這才明白,原來父親是讓自己去報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