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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聚於今宵兮歡樂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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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9-01-25  作者:趙子曰
曹操派來的軍候與荀貞相約,次日傍晚去曹操住處赴宴。

第二天快到傍晚,荀貞由陳芷、唐兒服侍著,戴上高冠,穿上黑色的儒服,腰束革帶,懸掛長劍,足登布履,也沒帶太多的人,只帶了左伯侯、原中卿兩個,出門騎馬赴約去。

因為這是第一次去“造訪”曹操,所以荀貞特地提了一個腒居,腒居即是風干的雉。士子與尊者相見,依禮,必須要帶禮物,這個禮物就是雉。“孤執皮帛,卿執羔,大夫執雁,士執雉,庶人執騖,工商執雞”。士子送雉,是取雉“交有時,別有倫”之意。雉,就是野雞。又為了表示“為君致死”之意,這個雉還必須是死的。現今春暖花開,肉食不易保存,這個時候就需要送風干的雉,也即“腒居”來做禮物了。這個“腒居”是荀貞今天上午專程去集市上買來的。

提腒居行於街上,路上百姓回望,皆知他這是去拜訪尊者了。曹操年齡比他大,官職比他高,當之無愧的“尊者”。

依規定而言,曹操來潁川平亂是公務,要么住軍中,要么住官舍,不過文太守為了向他示好,從縣中大姓處借了一處宅院請他暫住。這套宅院在太守府的東邊。荀貞剛行過太守府門前,碰上鐘繇從對面來。

荀貞下馬行禮。鐘繇看了看他手中的腒居,笑道:“你這是拜謁誰去?”

“曹都尉邀我赴宴。”

“府君讓你在舍中養傷,你卻去吃酒赴宴!小心我告訴府君去。”鐘繇開玩笑似的說道。潁川黃巾今被平定,他這個郡功曹心情不錯。

荀貞笑道:“尊者有邀,不敢辭也。”問鐘繇,“功曹哪里去?”

鐘繇答道:“陽城、輪氏、襄城、郟、父城、昆陽、舞陽諸縣,因為賊亂,縣令長有的戰死了,有的逃了,縣吏亦多亡,如今這幾個縣縣中無主,數十萬百姓急需安撫,府君令我舉薦一些郡中俊才給他任用。”從袖子取出一軸竹卷,說道,“這里邊就是我舉薦的人才了,正要去府中回命。”他是郡功曹,掌一郡人事,縣令長這樣的“命卿”,太守無權任命,但在非常時刻,縣吏還是可以任命一些的。

荀貞說道:“這是大事。賊亂之后,最為要緊的就是安撫百姓。因為這次賊亂,郡中田地不少無人耕種,勢必影響秋收,又因賊亂,郡人死傷不少,非得有賢吏安撫不可。功曹既有公務在身,我就不多打擾了,告辭。”

“好,你去吧!”

兩人道上辭別,鐘繇匆匆去往太守府,求見文太守。荀貞目送他離開,上馬復行。

轉過兩條街,入了一個路北的里。在里門口他不以身份為傲,盡管里監門認識他,他卻還是依照規定,在里門處做了一個“登記”。

曹操派來的那個軍候在昨天去邀請他時已告訴了他曹操的具體住址:“曹都尉舍,在里中二門西入北三”。登記過了,荀貞循著里巷牽馬走,入了中門,又有一條東西巷子,曹操就住在這個巷中。數著巷子邊的宅院,過了兩家,荀貞立下腳步,說道:“就是這兒了。”整肅衣冠,親自上前敲門,很快門打開,出來的正是曹操。他今日也是衣冠整齊。

看到荀貞,他快步出院門,下了臺階,上下打量,看荀貞的臂膀、胸腹和腿上,關切地問道:“怎樣?傷好了么?”

“有勞都尉掛念,好得多了。”

“孫司馬已經來了,就等你入席了!”

寒暄過了,兩人在臺階下拜倒,曹操兩拜,荀貞答以兩拜。

拜罷起身,曹操以左手壓右手,手藏袖中,放到額上,向著荀貞彎腰行揖,禮畢,直起身,同時手隨著再次齊眉,然后放下。這是一個揖禮的過程。曹操揖罷,從右邊入門,荀貞把韁繩給左伯侯、原中卿,雙手捧著腒居,由左邊入門。入到庭中,兩人站定,荀貞使腒居的雉頭向左,奉給曹操,作為禮品。曹操再三辭謝,最后收下了。之所以不能在堂上送雉,是因為國君是在堂上受禮的,士不能比擬於國君。

這是主人迎客、客人奉禮的一整套禮儀。

老實說,荀貞作為一個從后世來的人,深覺這些禮儀太過繁瑣,心道:“難怪曹操、孫堅皆通脫不拘禮。太講究禮了,讓人覺得麻煩。”但他是“荀氏子弟”,出門代表的是荀氏臉面,不能像曹操、孫堅那樣,便是曹操,在迎接荀貞這個“士子”時不也是嚴格遵循了禮儀?

曹操收下腒居,親熱地握著荀貞的手登堂入室。

堂中已布下了酒席。因為曹操沒請外人,只請了荀貞、孫堅兩人,所以只有三席。

上面是曹操的主席,兩邊是客席。孫堅已到,正坐在右邊的客席上,見曹操、荀貞兩人進來,他起身相迎,笑對荀貞說道:“征戰多日,未嘗飲酒,早就酒癮犯了!今晚曹都尉請酒,貞之怎么來得這么晚?來,來,你來這里坐。”

右邊是上席。孫堅亦比荀貞年長,亦比他職高,荀貞怎肯過去?連連辭謝。曹操請他坐入左席。

客人來齊了,天還沒黑,飯食飲酒不必著急,三人落座說些閑話。

孫堅是南方人,曹操很少去南方,問了不少孫堅南方的風土人情,又說起孫堅昔年十七八歲便以郡司馬之職參與平定許昌、許韶父子之亂,贊不絕口,直說:“君猛銳善戰,為江東英雄!”

曹操又與荀貞談笑,說起荀貞昔日為北部督郵時剛猛除貪,亦連聲稱贊,說道:“雖說治理國家地方應該寬猛相濟,然以今之形勢,卻正該將‘寬’拿起,把‘猛’放下。正如人之急病,需下猛藥。”

曹操欣賞孫堅和荀貞的剛猛,是因為他本人也是個“猛銳”的人。他二十出頭為洛陽北部尉,初到任,即在洛陽幾個城門懸掛十余條五色棒,有犯禁者,不避豪貴,皆責之,杖死蹇碩的從父,令洛陽那些橫行慣了的貴戚、豪強畏懼屏息,收斂惡跡,由是內外莫敢犯者,威名頗震。

比起曹操的勇猛酷烈,荀貞為北部督郵時驅逐濁吏、捕殺不法的作為有所不如。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曹操靠山硬,高官子弟,在朝中的背景不是荀貞能比的。不過,不管怎么說,荀貞任北部督郵時的殺伐果決得到了曹操的惺惺相惜。

荀貞心道:“曹操這兩天看來沒少下功夫,居然把文臺和我的底子摸得這么清楚,所言盡文臺與我的‘得意事’。”由此倒也看出曹操確是真心與他倆結交。

談談說說,暮色已至,堂內昏暗起來。侍女入來,點上青銅燈架上的燭火,重新映亮堂中。

曹操說道:“哎呀,與二君說得起興,不覺夜至,兩位餓了沒有?我是餓了。要不這就開席?邊飲邊談,如何?”對孫堅說道,“司馬,我甚少去江東,對你們江東的風物人情極感興趣,待會兒席上還要請你多給我講講。”

孫堅笑道:“好啊。”和曹操聊了這么會兒,他覺得曹操這個人不錯,言談爽快,舉止不拘禮,很投自己的脾氣。趁侍女上酒菜的空兒,曹操又對兩人說道:“我不瞞二君,再過幾天我就要回京了。今夜酒宴,既是我此次從征賊兵,喜與二君結識,也是與二君辭別。”

孫堅訝然,說道:“汝南、南陽等地的賊兵尚未平定,都尉怎么就要回京了?”

“我部人馬皆為別郡郡卒,從我平亂是萬不得已。如今潁川已定,彼等也要各歸本郡了。他們郡中也有亂賊,雖不如潁川賊多,亦不能長久在外。”

“原來如此!”

孫堅看起來像是信了曹操的話,荀貞不以為然,心道:“此次平定黃巾之亂,曹操來得晚,走得早,明顯是來鍍金的,是來獲取戰功的。”看了曹操一眼,心道,“也許他的父親已經給他活動好了?只等他回去京師就能得到新的任命?”

曹操轉目荀貞,正碰上荀貞在看他,笑道:“貞之,昨天我在太守府里聽文府君說,朝廷特選拜侍御史王公為豫州刺史,王公已離了京師,不日就能來到陽翟了。”

“侍御史”御史中丞的官屬,共有十五人,“得舉非法,其權次尚書”。朝有十五個侍御史,荀貞雖對朝中高官有所了解,但不知曹操說的是誰,問道:“侍御史王公?”

“即太原王子師也。”

王子師,即是王允。就不說前世,只這一世荀貞就曾多次聽過他的名字。孫堅也聞過此人之名,說道:“可是年十九便與同郡郭林宗定交,被郭林宗稱為‘王生一日千里,王佐才也’的王允么?”曹操說道:“正是此人。”

說來好笑,聽到王允將來任豫州刺史,荀貞的第一反應竟是想起了貂蟬。他忙輕咳一聲,低下頭,把這個念頭壓下。

曹操笑道:“貞之,我還聽文府君說,王公已辟六龍先生和魯國孔融為州軍事,六龍先生此次應會隨王公一起來潁川。”

“啊?我族父要回來了?”

“是啊。唉,也不知他們何時會到!貞之,我是久慕六龍先生了,也不知此次能否有緣拜謁。我在京時常聞京中博士、儒生言:六龍先生飽讀詩書,深通《禮》、《詩》、《尚書》、《春秋》諸經,尤擅治《易》,非常儒可比,乃是當今碩儒。我也很喜歡《易》,只可惜未能得遇良師,若是能當面聽到六龍先生的教誨,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六龍先生就是荀爽。他因黨錮之禍,隱遁漢濱十余年,專以著述之事,寫了很多書,號為碩儒,尤擅治《易》,在儒林有極高的聲名。黨錮中,有很多士子因為不能出仕,不能施展抱負所長,便就隱居發憤著書,這是很常見的。比如陳群的父親陳紀就寫了一本數萬言的書,號為《陳子》。剛聽過王允之名,又聽到孔融、荀爽也將要來潁川。這幾個都是名人。

曹操問荀貞,說道:“貞之,卿家世之高門,儒學名家,《易》乃卿之家學,想必卿亦精通此經?”

荀貞很是慚愧,他的名就是來自《易》,他少從荀衢讀書,也曾在《易》上下過功夫,可《易》太難了,他只是粗通而已,談不上精擅。他答道:“慚愧慚愧。貞生性愚鈍,雖自幼學《易》,至今無所成。貞之族兄荀悅、荀彧,族侄荀攸等皆遠勝過貞。”

“荀悅、荀彧,我知道他倆。荀攸?對了,貞之,荀攸不是從你出征了么?他現在何處?你今日為何沒帶他同來?”

“公達現在城外營中。此次殲滅潁川黃巾乃是大勝,貞恐部下義從恃勝生驕,騷擾地方,故留他在營中嚴加約束。”荀貞的部眾不是正規軍,是他自己招募的,故稱為“義從”。

曹操連連點頭,贊道:“勝而不驕,謙和內斂,不但不驕,還未雨綢繆先約束義從,貞之,你有古名將之風。”

他和荀貞在這里談荀爽、談《易》,孫堅讀書不多,對這些東西沒甚興趣,坐立不安,打了個哈欠。曹操看到了,這時酒菜已經布好,他舉杯笑道:“些許微薄酒菜,二君且請勉強下咽吧!此次平定潁川賊兵,兩位功居首,這一杯酒,我敬二位!”

孫堅馬上調整好坐姿,端起酒杯,說道:“堅敬都尉!”端起酒杯,昂首揚脖,一飲而盡。荀貞亦舉起酒杯,以左手的大袖掩之,徐徐將酒飲下。孫堅喝得太快,酒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他把酒樽放下,隨手抹去酒漬,笑道:“沉郁濃香,好酒,好酒。”

“既然喜歡,便請多飲幾杯。”曹操殷勤勸酒。

酒過三杯,曹操笑道:“《詩》云:‘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有酒豈可無鼓瑟?”

他拍了拍手,堂外廊中轉出一隊歌舞女樂,有的捧琴,有的捧鼓,有的執笳,有的拿瑟,沒拿樂器的皆妖媚打扮,衣著短薄,彩繡絲衣,露出白生生的胳膊、小腿,香氣撲鼻地登入堂中,在堂下向坐在上邊席位中的三人跪拜行禮,繼而起身,或落座彈琴鼓瑟,或跪坐唱歌,或旋轉起舞。樂聲動聽,歌聲婉轉,舞蹈艷麗。

曹操笑指她們,問孫堅、荀貞:“此隊女伎是我昨天特向文府君借來的。司馬,貞之,你們看她們如何?歌舞尚可入目、樂聲尚可入耳否?”

荀貞是儒門子弟,平時看這類歌舞的機會不多。

孫堅結交的都是輕俠,沒甚士子,這類歌舞看得多,他拿著酒杯,扭臉看了會兒,回首說道:“樂聲好壞我聽不出來,歌聲如何我也不知,只這舞姿確實不錯!瞧那胳膊腿兒,誘人得很。”曹操與他相顧大笑。

以歌舞佐酒,曹操勸菜,邊吃邊又和孫堅聊江東的風物,又和荀貞聊詩書經文,左右逢源,既使孫堅不覺得無聊,又使荀貞覺得親切。荀貞與人交,勝在樸素真誠,推心置腹。孫堅與人交,勝在豪爽不拘禮。曹操與人交,兼有他倆的長處,而且帶著貴族子弟的氣度。

酒過兩巡,孫堅把箸匕丟下,說道:“枯飲閑聊無趣,我等何不以笑語佐酒?”笑語就是笑話。孫堅這一個提議投中了曹操的所好,他大喜同意,說道:“絲竹雖然悅耳,不及笑語令人捧腹,司馬此議極好。酒場如戰場,我等當以軍令行酒,如何?”

孫堅沒有異議。荀貞犯嘀咕,心道:“笑語佐酒?”此前他與士大夫們飲宴可從沒有碰上過這種事兒,他不擅此調,問道:“如何以軍令行酒?”

“凡是不能說笑語者,或是說了無人笑者罰酒一樽。如何?”

孫堅不干,說道:“都尉此酒甚佳,乃是好物,豈可輸者飲酒?那不是太便宜輸者了么?以我之見,不如:能令眾人笑者飲酒,不能說或不能使人笑者,罰其再說一個,且不得飲。”

曹操掀須而笑,同意了他的說法。

孫堅說道:“都尉為尊,請都尉先說。”

這不是問題。曹操好詼諧,平時聽過、說過的笑話很多,開口就來,說道:“新郎初次行房,婦欣然就之,絕不推拒。至事畢之后,反高聲叫曰:‘有盜,有盜!’新郎曰:‘我乃丈夫,如何說是盜賊?’新婦曰:‘既非盜,為何帶把刀來?’夫曰:‘刀在那里?’婦指其物曰:‘這不是刀?’新郎曰:‘此乃陽/物,何認為刀?’新婦曰:‘若不是刀,為何這等快極!’”

說完,曹操自己先大笑,孫堅也跟著大笑,荀貞亦忍不住莞爾。

曹操得意飲酒,不等放下酒樽就催促孫堅,說道:“該司馬了,司馬請說!”

孫堅說道:“我說的這個沒都尉說的那個長,但一樣好笑。”

曹操拿著酒樽,一疊聲催促,說道:“快請說,快請說。”

孫堅賣足了關子,乃道:“一人命妻做鞋而小,怒曰:‘你當小不小,偏小在鞋上!’妻亦怒曰:‘你當大不大,偏大在這只足上!’”

曹操略一品味,即明白了此笑話之意,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把酒樽都笑得都丟到了地上,胡須沾到了湯里。堂下那些從文太守處借來的女樂哪里見過這樣滑稽的比二千石高吏?多竊笑。曹操坐在主位,對著這些歌舞女,瞧見了她們在偷笑,不以為意。他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連道:“好笑語,好笑語!‘你當小不小,偏小在鞋上’、‘你當大不大,偏大在這只足上’,哈哈,哈哈,笑死我也,笑死我也!”

荀貞也在笑,不過沒曹操笑的這么夸張,畢竟他穿越以來,十余年間所聞所見多為守禮君子,潛移默化,做不到像曹操這樣不拘禮節的程度。

他注意到了女樂的偷笑,不經意轉顧了一眼,一個正在竊笑的琴女對上了他的眼神,登時花容變色,嚇得差點坐倒,雖然忙又坐正了身子,但琴音已然跑調。荀貞瞧見她這么大的反應,倒被她嚇了一跳。他卻是沒有想到歷經多日的血戰,且因程偃之死,他心情郁積,便是在笑時,落入這些沒經歷過戰火,雖為女伎,但因深受主人的寵愛,錦衣玉食,實與溫室里的花朵無異的的歌舞女眼中,也覺得他殺氣凌冽。

琴音剛一跑調,曹操就發覺了,他一邊笑著擦去眼淚,一邊看了眼彈琴的女樂,見到她驚惶失色的模樣,頗是奇怪,順著她躲閃的目光看到了荀貞,頓時了然,笑對荀貞說道:“貞之,英雄乃有英雄氣,你這一目之威竟使此伎失色走調。”

孫堅沒有發覺琴曲走調,他洋洋得意地飲下了一樽酒,催荀貞,說道:“貞之,該你了。”

荀貞知道的笑話不多,他的族人、他交往的那些士子朋友們誰也不曾在他面前講過這種露骨的笑話,曹操、孫堅是頭兩個。

他眨著眼想了會兒,想到了一個,說道:“有以丈人之力得被舉為孝廉者,鄉人語嘲之曰:‘太守舉孔門弟子為孝廉,一舉子張,眾曰:此子相貌堂堂,果有好處。又舉子路,眾曰:此子勇武,也可舉得。又舉顏淵,眾曰:此子學問最好,名符其實。又居公冶長,眾駭曰:此子平時不見俊才,無相貌,亦無勇力,且無學問,緣何得舉?一人曰:他全虧有人扶持,所以高舉。問:誰扶持他?答曰:丈人’。”

孫堅不知道公冶長是孔子的女婿,聽完這個笑話,茫然不解。

曹操笑道:“貞之你這是在挖苦我么?”本朝陽嘉年間,左雄上書朝廷,提議被舉為孝廉的必須要四十歲以上,這條提議雖然并未得以嚴格貫行,但曹操年二十即得舉孝廉也是不多見的。就荀貞所知,和他與曹操年齡差不多的當代群士中,年二十余即被舉為孝廉的不過孔融、袁術、臧洪、陳登等等不多的幾個罷了。故此,曹操有此一問。

荀貞知他這是調笑之辭,答道:“有才不在年高。依制:如德配顏淵,二十也可舉為孝廉。都尉昔為洛陽北部尉,威震京師,又為頓丘令,百姓愛之,再為議郎,進獻諍言,乃是人杰,弱冠被舉為孝廉是舉主有識人之明。”

曹操一笑,笑罷,嘆道:“先帝年間,民間有謠,曰:‘舉茂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這首民謠說得一點也不錯啊。貞之所講之笑語與這民諺正是異曲同工。……,司馬,貞之,當今之世,因為黨錮,黃鐘廢棄已久,釜瓦雷鳴,好在如今天子已下詔解黨/禁,用不了多久應就能眾正盈朝了。貞之,卿族父六龍先生不已被王公辟為州從事了么?卿與卿之族兄弟、族侄皆州郡俊杰,來年郡舉孝廉,定有卿或卿兄弟、族侄之名!”

他兩人說得熱鬧,孫堅有點坐不住。他沒聽懂荀貞的笑語,不知這有何可笑的,不依地說道:“貞之講的這個笑語有何可笑之處?不好笑,不好笑。貞之,你輸了,罰你不得飲酒,再講一個。”

荀貞委實不擅此調,他這十余年整天讀的是經書、兵法,哪里聽過什么笑話?就算有,也是如前邊講的那個一樣帶點雅意的,從未聽過如曹操、孫堅所講之那般粗俗的。這就是士族和寒門的一個不同。

沒辦法,他只得苦思冥想,想從前世的記憶里扒揀一個,卻因隔得太久想不起來,好不容易總算想到了一個,說道:“一戶三餐無食,夫妻枵腹上床。妻嗟嘆不已,夫曰:‘我今夜要連行三次房,以當三餐。’妻從之。次早起來,頭暈眼花,站腳不住,謂妻曰:‘此事妙極,不惟可以當飯,且可當酒’。”這個笑話是他從陳褒那里聽來的,乃是鄉間窮人彼此打趣的戲謔之語。

這個笑話讓孫堅大笑了起來。曹操亦是大笑,又把胡須沾到了湯中,他隨手把胡須撈出,用袖子擦干,指著荀貞案上的酒樽,戲謔地說道:“貞之,你不須以那事當酒,你案上就有酒,快快飲了!”荀貞微笑應是,舉起酒樽,以袖遮嘴,將酒飲下。

講了幾個笑話,三人各飲下幾杯酒。

曹操殷勤相勸,酒至半酣。

堂上燭影搖紅,酒香撲鼻。堂下美女歌舞,賞心悅目。曹操回想起前幾天與波才的激戰,看著坐在他堂上的荀貞、孫堅這兩個俊杰,不覺來了詩興,按案起身,一手搔首,一手插在腰上,時而舉首,時而低頭,來回踱了幾步,得了幾句詩,正要吟誦,瞥見荀貞,驀然想起一件昨天聽來的事情,忙不迭將到了嘴邊的幾句詩咽下,對荀貞嘿然笑道:“貞之,我聽說你幾年前在卿家的族宴上賦過一首詩,名為《短歌行》?”

荀貞不聽還好,聽了曹操這句話,登時臉上通紅,只覺得羞臊,非常難為情,勉強點頭說道:“是。”

“我只聽來了幾句,沒有聽得全篇。今有酒有歌有舞有笑語,有兩位英雄杰士,什么都不缺了,卻只缺一首好詩,如此良宵歡飲,不可無詩。愿聞全篇。”

荀貞再三推辭不得,只好厚著臉皮又念了一遍:“人生幾何,對酒當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云云。

他在念誦的時候,曹操就站在堂上,專心傾聽,前邊幾句他已聽過了,從“青青子衿”開始,之后的他沒有聽過,聽到“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他拍手贊嘆,說道:“好一個‘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卿思賢友若渴。”

再念誦到“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曹操笑道:“不意卿詩中亦化用此句,正合今宵歡宴。”

再聽到“憂從中來,不可斷絕”,曹操喟然嘆息,說道:“觀卿詩而知卿志,卿憂國憂民之情由此可見。”

堂下的歌舞女樂能被文太守寵愛也都是知詩之人,聽出了這首詩乃是難得一見的佳作,詩中感情深厚沉郁,敘事、抒情與描景融為一體,渾然天成,從詩中似可看到一個憂國憂民、渴求賢友的志士形象,聽得入了迷,不知何時停下了樂器、歌舞,側耳傾聽。堂上悄然,堂外月明。荀貞吟誦至最后一句:“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堂上、堂下盡皆無聲,唯這一句低沉富含彷徨之意的詩在堂上、在眾人的耳中回旋。

曹操右手握拳,難以抑制自己被調動起來的情緒,連連擊打左掌,受此詩影響,他轉過身,面向堂外的夜色月光,院中槐樹在春夜的風中沙沙作響,枝葉搖曳。他嘆道:“‘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念了兩遍,又把全篇品味,急轉回身,急切地對荀貞說道,“貞之,詩中意思似尚未盡?下邊可否還有?請將全篇誦完,以飽操之耳福。”睜大了眼看著荀貞,十分渴求。

下邊四句,荀貞不敢吟誦,“周公吐脯,天下歸心”,這八個字的意思太大了,他只是個郡兵曹掾,朝中天子也不年幼,不敢自比周公,因此說道:“沒有了。”

曹操在堂內踱了幾步,搖頭說道:“不對,不對,下邊必然還有!就算現在沒有,將來也要有!不然,詩中意思不盡,不盡。”低頭忖思,沉吟再三,想幫荀貞把此詩補完,想出了幾句,卻因前邊的基調沉郁真切,自覺想出的這幾句配不上,最終只得頹然放棄,猶有不甘,說道:“便如順水行舟,將至快極處,瀑布已掛船前,行船卻戛然而止。貞之,你這是在折磨我啊。”前邊鋪墊了那么多,明明結局處該噴薄爆發,卻戛然而止,曹操只覺好似心癢,想撓又撓不到正地方,折磨難耐,卻又無可奈何。

荀貞心道:“這首詩聽過人的不少,只有曹操覺得詩意未盡,果然不愧是此詩作者。”曹操現今雖還遠非后世的那個奸雄,但脾性/愛好已基本定型,這首詩引起了他極大的共鳴。他嘆之再四,對荀貞說道:“我適才請卿念誦此詩前得了幾句詩,本想請卿與司馬評點,今聞卿詩,不敢拿出獻丑了。”喟然嘆息,說道,“君英武不凡,家學淵源,又有此等詩才,唉,恨與卿相見太晚。”

孫堅離席起,帶著酒意,對荀貞說道:“貞之,此詩最好的是前四句!”俯身端起案上的酒樽,一口飲下,把酒樽丟掉,按劍至堂中,吟誦前四句:“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贊了幾聲,復又吟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再又稱贊,“好句,好句。”也如曹操,只覺沖動難耐,拔出腰間佩劍,說道,“人生在世,譬如朝露,生當盡歡,死為鬼雄。如此,方可稱大丈夫。我為二君劍舞!”曹操也喜歡這前四句,但他更喜歡的是后邊幾句,如“沉吟至今”、“何枝可依”等。孫堅沒有曹操的文人細膩,因對荀貞的后幾句沒甚觸動,最喜這前四句,一邊反復吟誦,一邊拔劍起舞。

燭影堂中,他黑衣大袖,劍舞如光,穿的雖不是戎衣,毫不妨礙他進退矯健,虎虎生風。

曹操退回案后,與荀貞一并觀看孫堅劍舞,喝彩鼓掌,拍手叫好。

曹操多才多藝,不止雅擅詩文,而且少好音樂,通曉音律,見孫堅劍舞猛銳,想起了舞陽城南的那一戰,豪氣大發,令堂下女樂拿來樂器。女樂俯身屈膝,捧琴而上,曹操搖手說道:“司馬劍舞慷慨,乃是豪杰,豈可以君子之琴伴之?拿胡笳來。”胡笳來自匈奴,原是在戰陣中的,其音深沉蒼涼,正合孫堅慷慨的劍舞。女樂奉上胡笳,曹操放於嘴邊,仰首吹奏。

適才女樂琴瑟歌舞,雖非靡靡之音,亦有胭脂氣,此時孫堅矯捷劍舞,曹操吹起胡笳,堂上劍光如雪,笳聲蒼涼,慷慨雄豪,一掃方才的胭脂溫婉,使荀貞如又置身沙場。這樣的笳聲劍舞遠比剛才的樂舞更適合堂上三人。孫堅睥睨舞劍,曹操仰吹胡笳。

飲酒至今,荀貞已半醉,觀他倆一吹胡笳、一舞劍,燭影月光,劍聲笳音,不禁憶及前世所知之曹操、孫堅的事跡,又想到幾年后就將天下大亂、群雄并起。借助酒力,慷慨豪氣從他的胸中噴涌而出,受這兩個不拘禮的通脫之人的影響,不再端正地跪坐在榻上,倚案擊膝,隨著樂聲、劍舞,起歌曰:“壯士何慷慨,男兒重橫行。司馬舞劍兮都尉吹笳,聚於今宵兮歡樂極,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少壯幾何兮”

這首歌是早年他為北部督郵時,許仲、陳褒、程偃等人去他家飲酒,諸人在酒后所歌。荀貞改了幾個字,頗合今宵宴席。

歌聲中,荀貞想起了那一個夜晚,他親下廚炒菜,程偃、陳褒給他幫手,席上醉酣,文聘舞劍,諸人作歌。往事不可追,逝者已去,而英雄在將來。他放下對程偃的哀思,放聲而歌,相伴曹操的笳聲,孫堅的劍舞。

今夜良宵,再聚不知何時了,今夜三人歡聚一堂,再過幾年后卻又不知三人會是怎樣的關系?

是夜盡歡而散。

曹操帶著醉后的步履不穩,把荀貞和孫堅送出門外,提著荀貞送給他的腒居,又還給荀貞。這是禮節,只有臣見君主才不再還“摯”。曹操握著他倆的人,一手握住荀貞,一手握住孫堅,對他兩人說道:“希望能在不久后能與司馬、貞之再相見於京師。”

孫堅出行好輕車簡從,他是一個人來的。荀貞帶著原中卿、左伯侯把他送回住處,扶醉歸舍。

1,曹操。

史書中對曹操在黃巾之亂的表現只有一句:“光和末,黃巾起。拜騎都尉,討潁川賊”,接著就是“遷為濟南相”。據此推測,曹操應只參與了平定潁川黃巾的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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