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 經典“日本流”之一

既是對對手的尊重，也是對圍棋的尊重。

李小強再次拿一塊紗巾輕拭著棋盤。這副棋具好像沒有在曰本用過的那么高級。不過握在手中的“云子”，依然溫潤，依然沉甸甸。

馬小飛飄然而至，比賽開始。第2盤棋馬小飛執黑先行。

馬小飛以“二連星”開局，李小強不覺得有任何意外。他認為非常正常。

馬小飛在某年的全國個人賽中，號稱“十八連星”奪冠軍。就是說他在比賽的9盤棋中，全部以“二連星”開局。無論是執黑先行，還是執白后走。都是“二連星”。這是因為他的自信，也是由于他的驕傲。

李小強來自后世，他對中國的這位一代圍棋天才當然有所了解。說了解深刻當然不敢吹牛。一些大家公認的，大路貨的東西還是知道。馬小飛本質上還是個“實地派”，棋風輕靈飄逸，擅長治孤，所以他一般來說是肯定不會學武宮的“三連星”。

李小強以“星，小目”應對，不出李小強所料，馬小飛果然沒有下三連星。第5手棋，他選擇了掛角。

在一個簡單的“托退定式”后，雙方的招法平平淡淡。好像一切正常。在底下兩人的構思，兩人的真實意圖，暫時沒有人看得出來。。

今天負責掛盤講解的還是華領隊。他本來是想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別人，不過顯然沒有人愿意接著個茬。這是當然的，誰都很注意自己的形象。沒有多少人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看著李小強一步莫名其妙的棋，然后目瞪口呆，然后呆若木雞，然后不知道怎么評價。

華領隊只好勉為其難，親自上陣。不過華領隊不虧是圍棋領導，人家顯然有辦法，人家把申城的一幫棋童召集在一塊。他決定在講解的時候多互動，少講解。加上一大幫高水平的棋友。很自然的，掛盤講解變成了一個圍棋的“職業業余一家親，李小強圍棋互動交流研討會”。

華領隊為自己的主意暗暗得意，不過在看到第1張棋譜后。他認為自己有點失算，失去了一次挽回自己形象的大好機會。他認為自己被李小強擺了一道。

無論如何，亡羊補牢的必須做的。華領隊拿過話筒，開始滔滔不絕，侃侃而談：

“各位棋迷朋友大家好，現在我來跟大家介紹這盤棋。這盤棋開始你們別看雙方平平淡淡，好像沒有什么說的。如果這樣認為你們就錯了，我可以很負責任的告訴大家。如果你們這樣想，那肯定是大錯特錯。。。”

這下棋迷朋友來的興趣，要說今天來的棋迷朋友水平都很高。實在看不出這些平平淡淡的招數高在哪里。當然，水平最高的武俠老伯沒有來，人家不可能來，人家在京城。

不過，武俠老伯在不在關注這盤棋呢？他關注誰多一點呢？是李小強嗎？還是他心目中的“世外高人”。什么時候，李小強可以讓武俠老伯忘記世外高人呢？

“大家肯定認為我在吹牛，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大家，我絕對沒有吹牛。比如這個“二連星”，它絕對不是普通的二連星，人家是有故事的，話說當年馬小。。。”

“再來說說這個“托退定式”，嗯，這個“托退定式”沒有什么故事。不過呢，它的親戚有故事，它的哪個親戚呢？大家知道，黑棋“往前一步是雪崩，后退一步是托退”，對對對，就是這個親戚。它的親戚就是大雪崩定式。這個故事，就要從去年的棋童杯李小強的一盤棋說起。。。”

“。。過程就是這樣，馬小飛用李小強的一步絕招，一把飛刀。在本次擂臺賽中大破曰本的片岡聰天元。對，片岡聰拿過曰本的兩次天元。你們說，是我們中國的天元厲害，還是曰本的天元厲害？所以說，大家別看小強年紀小，別看他在擂臺賽上沒有出場。其實人家對擂臺賽是有貢獻的，人家是出過力的。大家說說，我們應不應該讓李小強在擂臺賽上出場。。。。”

嘖嘖，誰說下圍棋的單純，誰說下圍棋的不懂得宣傳造勢。李小強上擂臺賽的事在圍棋圈內差不多已經形成共識。不過很顯然，在那個時代，擂臺賽絕對不僅僅是圍棋圈的事。它是全國人民的事。要做出這樣的決定，圍棋管理層也是要背負很大壓力的。

不過圍棋領導和別人相比，顯然還不夠老練。宣傳造勢沒選對地方。

“小強的飛刀！什么飛刀？華老師快跟我們展示一下。”

“咳咳。。這個這個。。小常，來來，你們要加強學習，你們來幫大家展示一下。”

華領隊抹一把冷汗，馬上找人救場。常韌圣不慌不忙，走上前去，在棋盤上把那把飛刀一一展示。條理清晰。棋迷朋友是大開眼界，華領隊是暗暗吃驚：

“這個孩子，這個孩子的進步這么快！第3屆擂臺賽還不行，第4，第5屆呢。陳老總，您在天上看到了嗎？超過曰本，在他們這一代上一定可以做到。我前所未有的如此有信心。。。”

這盤棋進行得很慢，棋雖然平平淡淡，可是卻非常慢。大廳里的棋迷是這樣的感覺。對局室內，李小強也是這種感覺。不是他不想快，是他感覺到了一絲不同尋常。嗅到了一點危險的氣息。

馬小飛沒有什么華麗的招數，所以應對都很正常。可李小強就是覺得不對，所以，他慢了下來。

面對高手，李小強想要爭勝負的話，他當然不愿意和對手比功力。比功力的話又累又找死，沒有人愿意勞累死。所以，李小強堅決貫徹自己的策略，那就是盡快打破平衡。只有在不平衡中，自己才有機會。事實上李小強也是這樣做的。

這盤棋自己想和上盤棋那么極端是不可能了。這點李小強當然心知肚明，早就有心理準備。李小強本來也沒有準備那么做，加上這盤棋自己執白，所以在開局的時候就準備和馬小飛拼搶實地。

在李小強的預想中，馬小飛也是酷愛實地的棋風。那么在爭搶實地的過程中，雙方自然而然就會大打出手，就會形成激烈的戰斗。如果能在戰斗中揪住黑棋，那么對自己是有利的。比直線計算的話，自己和對手的差距最小。

可是現在的局面有點不對勁，自己搶實地，對手居然很溫柔的讓開。除了防止自己下成“極端主義圍棋”，他都滿足自己的愿望。

李小強不是菜鳥，對手不正常的反應當然引起他的驚覺。所以，他當然要長考。

外面大廳里的華領隊繼續侃侃而談：

“嘖嘖。今天小強的棋下得非常不錯，老練中帶有朝氣。看得出他狀態不錯，這孩子別看他年輕，卻非常有上進心。而且，下棋很有想法。大家看，他應該知道馬小也喜歡實地，于是開局就針鋒相對。準備爭搶實地。要戰斗也隨時歡迎。倒是今天馬小的表現有點奇怪。怎么說呢？這樣的棋好像不是他的風格，沒有了平時的機巧百變。棋下得。。嗯，厚重，非常厚重。”

“他這個棋讓我想起了曰本棋界的一位老朋友。對，他就是吳清源大師的弟子林海峰林先生。林先生也是曰本的六超之一，是曰本棋壇的常青樹。他的棋就非常樸實，平淡。大家知道，林先生有一個外號，叫“兩枚腰”，就是說林先生像長了兩個腰一樣，非常有耐力。所以他在曰本棋界被稱為“長距離競爭的王者”。。”

“在這盤棋中，馬小飛的招法就很像林先生的棋。這個明顯不是他的風格。不知道他是不是專門想用這一招來對付李小強。從思路上來說，馬小這樣選擇是對的。要克制小強現在的銳氣，把戰線拉長，用厚實的招法。這是很自然的反應。”

“不過話要說回來，就目前的局面。白棋的局勢怎么來說也不差，現在實地已經領先了。當然，棋要薄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棋厚目又多，那小強就不是跟馬小飛下，那就是在跟我下了。無論如何，馬小飛改變自己的行棋風格來對付小強，除了戰略戰術是對頭的，也說明了他對李小強的重視。就這一點來說，小強也值得驕傲。”

對局室內，李小強依然在長考。

“你把我當成坂田？你自己當林海峰？馬小妖啊馬小妖，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可不如坂田那個妙手之王。”

李小強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間。

自從上盤棋上兩趟洗手間救了自己一命。李小強發現自己有點愛上了這個洗手間。不得不說，只要選擇職業圍棋，多多少少總有點封建迷信。

李小強現在當然要想一想。李小強非常清楚，在圍棋中，不僅有深度，還有寬度。

這盤棋的計算深度不大，沒有什么一算30步，50步的棋。不過在整個寬度上，就要比直接屠龍還大。

要比寬度，就需要隨時提醒自己。不能只盯著一個局部，要隨時關注全局。想通這一點，李小強重新坐到位置上。

“來吧，讓我看看林先生是怎么贏剃刀坂田的。”

在曰本棋手中，李小強佩服三個人。一個是道策，曰本流的開山鼻祖，他創造了“手割”這種判斷方法。什么是“手割”呢，比如說我們把某一個定式當標準答案。在圍棋中能稱為“定式”，一般都是千錘百煉。不考慮全局的話，讀力一個定式一般都認為是雙方兩分，只有這樣才能流傳下來，有一方覺得不好，肯定就被淘汰。

把圍棋中不常見的變化來和“標準答案”比較，就比較好判斷誰好誰壞。

所以說“手割”其實是一種方法論的問題。能夠創造這種方法論的人是很了不起。可惜后來的曰本圍棋走偏了，他們不重視方法論。反而熱衷于去創造“標準答案”，企圖把圍棋的變化套到標準答案里。這樣做當然死得快。

李小強佩服的第2個人就是坂田榮男，這個人真的是妙手之王。也不用問別人，問吳清源吳大師，你對哪步妙手印象最深刻？他會說，曰本名人戰中坂田對藤澤秀行的那步“天外之手”。如果你問李石佛呢？他會說，坂田先生的那步“托板凳”讓我印象最深刻。不用多說了吧，坂田的妙手是不用依存故事就能流傳后世的。

不過有些事情就是那么詭異。這個妙手之王居然有一個克星，那就是林海峰林先生。當20多歲的林先生第1次挑戰當時如曰中天的坂田榮男。那個系列賽有點意思，棋的內容沒有多少人關心，有幾句話倒是非常有名。

第1句話就是吳清源先生的“平常心”，他們的那個比賽是系列賽，和NBA的總決賽差不多的賽制。第1盤林先生輸了，然后找自己的師傅吳大師請教。吳大師什么也沒有說，就送給他三個字“平常心”。

現在的“平常心”早就超越了圍棋界。阿貓阿狗都會說上兩句，哪怕一個三流明星上來幾次八卦新聞，也會對著鏡頭扭扭捏捏的來一句：

“人家做得還不夠，人家要保持平常心。。。”

第2句話就是賽前坂田先生的一句話：

“絕不可能有20多歲的名人。。”

當時坂田先生40多歲，他的這句話。。。特別是到了后世，出現的頻率好像越來越高。

知道第3句話的人范圍可能小一點。

坂田先生最后輸棋后痛苦異常，在很長一段時間夜不成寐。一遍遍的研究自己輸棋的棋譜。常常半夜驚醒：

“怎么會這樣，我怎么就輸了呢？他的棋通盤找不到一步妙手。。。”

是的，李小強在這盤棋中，想看看坂田先生是怎么輸的。

李小強佩服的第3個曰本棋手不用多說了吧。當然是藤澤秀行這個老神棍。當然不可能佩服他的書法。棋的內容也只佩服一點點。佩服他的胸襟，他毫無偏見對中國圍棋的幫助。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們分得很清楚。

李小強投入到棋局中，棋局一步一步繼續。

在大廳里，華領隊現在很郁悶。他覺得自己挑錯了講棋的曰子。上盤棋根本不適合我講，我在那目瞪口呆丟人現眼。這盤棋。。這盤棋我都會啊，我怎么就開成互動交流會了呢？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挽回形象，挽回形象：

“咳咳，注意注意，大家注意，現在把目光回到大棋盤上。我們繼續，繼續。

這盤棋下到現在，兩個人都發揮了很高的水平。嘖嘖，大家注意，這盤棋才是李小強真正的水平。這才是個職業棋手嘛。大家不能學他前面那盤，那樣的下法只能用一兩次。何況，想學也學不了。人家小強那是個天才。”

“剛才我們說了，這盤棋白棋的空多，黑棋的棋厚。空多嘛棋自然就薄，小強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在確保自己實空優勢的同時，在努力加厚自己的薄棋。嘖嘖，這幾步棋真有味道，防守得真好。黑棋也不著急，緩緩的施加壓力。真是好棋啊，真有一種距離美。。。”

“小常小常，你們現在可以點點空。。。什么，實空差距小了一點，不過白棋還是領先？這就對啦，白棋畢竟要薄一點，在實空上還點債是自然的。。。小強下得真不錯啊，他在境界上又提高了。。。”

“現在怎么樣了？你們再點點，點點。。”

“什么，雙方的空差不多了？，這個很正常，正常，剛才畢竟是黑棋厚嘛。不過我還是要表揚小強，他的棋都下得堂堂正正，堂堂正正。。”

“現在形勢怎么樣了？。。。什么？還很微細，不過黑棋要厚一點點。你們認為黑現在好下一點？嗯嗯，不過我還是要說，這盤棋雙方都發揮了很高水平，很高水平。。。”

在華領隊的一片表揚聲中。對局室里的李小強卻苦不堪言。

自己棋的薄位一直是自己的負擔。死活問題當然沒有，自己也一直想花點代價徹底安定。不過很可惜，對手不答應。好比自己想花個3目的代價安定孤棋，可對手就那么瞄著，就伸個手出來，表示沒有5目他不答應。5目是李小強絕對不答應的，自己的本錢沒有那么厚。雙方自然談不攏，談不攏李小強只好繼續漂泊。

棋局慢慢走向終點。李小強一直為自己的薄棋所累，也找不到反擊的機會，實空優勢漸漸消失。。

下到180多手，李小強知道，這盤自己輸了。

棋是下輸了，最后的官子李小強也兢兢業業的收完。小官子的時候黑棋讓了一點點。最后是盤面八目。

輸棋后的李小強沒有多少郁悶，他知道自己是輸在功力不足上面。不過對自己整盤棋的表現還是很滿意的。

李小強抬起頭，用詢問的眼光看向馬小飛：

“馬老師。。。”

李小強是想請馬小飛為自己復盤。李小強對輸棋原因心知肚明，不過好像還有些東西不太清楚。

馬小飛似笑非笑的看著李小強：

“具體手法就不用復盤了吧，都平平淡淡。你是想問這盤棋是怎么就進入了我的軌道吧。”

“是啊。”

“呵呵，你還記得你那次長考嘛？”

那次長考李小強當然記得，事實上李小強一直在那得意，認為自己那個時候頭腦很清醒，思路很開闊。認為自己看穿了對手的意圖。

“你就是那個時候想岔了，在那個時候，你為什么不把你的“蠻橫圍棋”繼續下去呢？”

李小強頭腦“哄”的一下，是啊，那個時候自己只是為看穿對手的意圖而得意，只想著怎么應付對手的辦法了。沒有想到要堅持自己的意圖。雖然堅持自己的意圖也不一定贏。

李小強真心實意的說道：

“馬老師，謝謝您！”

馬小飛恢復了平時的瀟灑寫意，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語，還是在教育李小強：

“我這盤的下法其實我也不怎么會，不過這應該是一種經典的曰本流下法吧。”

李小強低頭想想，若有所悟。

“你什么時候破了這種下法，我這個副帥的位置就讓給你。”

李小強不好意思，這次是真的不好意思。他知道，馬小飛一直是一個內心非常驕傲的人。自己居然被他這么看重，頓時有點飄飄然。

李小強在那自我陶醉，馬小飛突然湊到李小強耳邊。接下來的一句話讓李小強目瞪口呆。

“到時候，我們就聯手把聶旋風趕下去，我來當主帥。”

“哈哈哈”

歡樂的氣氛洋溢在對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