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五二章 歸雁

盧悅再沒看西屏山，視線越過層層白云，好像看到滿是靈植的殘劍峰！

她回來了。

只是那個一直原地等著她的人，卻再也不見！

“……悅兒，師父把你一個人扔在外面，你恨……恨為師嗎？”須磨被徒弟鬢角的十數根白絲給刺了眼睛，聲音帶了種說不出是懊惱還是失落的意味，“你應該恨為師的！”

飛舟中，所有聽到的人，一齊把眼睛撇向他處。

申生要被師弟蠢哭了。

逼著現在的盧悅表示恨他，有任何意義嗎？

“師父！”

這樣的須磨實在讓盧悅哭笑不得，“我多大了呀？剛入山門的時候，我是把您恨得牙癢癢，可那都過去了，后來……后來我可是一直以您為榜樣，而且，以后……也不打算再換榜樣了。”

須磨：“……”

這真不真啊？

盧悅笑咪咪地看傻了的師父，“唯有一樣，我不跟您學。”

“哪一樣？”

須磨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自己。

“傻氣呀！”盧悅輕笑，“鳳瑾，快把你家的傻老……”

“你才老呢。”

須磨瞪著眼睛，在鳳瑾面前，他非常忌諱一個老字，迅速敲了剛剛還覺愧疚不已的徒兒，“瞅瞅，瞅瞅你的頭發，你這是要刺你師父的眼嗎？”

他的頭發變回來才多少年，結果徒弟居然……

盧悅還真不知道，她頭上長白頭了，被師父拽下來的時候，忙打了一個水鏡，看了半晌，怔愣在那里……

與十三歲的早夭相比，這輩子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天，能得個壽終正寢，當滿頭白發的時候，給自己尋個安靜的地方。

可是……

她走得是修仙路，白發這東西，不應該出現在自己頭上。

元嬰的千壽，才剛過了五分之一，化神大道，只要努力一把，也許也并不是那么的不可期。

更何況，她身上還有延壽寶物。

怎么會長白頭發呢？

是因為飛淵嗎？

他和她蹉跎了那么長時間，才確定一起走……

心臟處再次傳來抽痛的感覺，盧悅忙把萬千心思，強壓下去，佯裝鎮定地把裝死的泡泡撈出來，“看到了嗎？這都是因為你。”

所有人都適合地看向系在她發帶上，當飾物的小家伙。

小泡泡還在發帶上，眨巴眨巴眼睛，看她遞到面前的幾根白發，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可恨！

他沒頭發。

他如果有頭發，那段時間那樣急，肯定也白了。

待要說，是她不告而別在前，卻又怕她想起飛淵和長壽，再去‘咚’的一聲倒掉……

“我錯了！”

泡泡萬分憋屈，“能養回來的，聽說有的靈草也可以讓烏發重生的。”

他家里那么多靈草，都在她手上，實在不行，拿出一株次點的換個能生烏發的就是，非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把他撈出來，他多有罪惡感啊！

“……那要錢！”

泡泡：“……”

他知道，她掙了好多錢，可是……

面對盧悅似笑似悲的眼睛，泡泡再次憋屈，“我掙！”

“嗯！到了逍遙門，你去丹獅峰當一段時間的丹火吧！”

盧悅就等著他這句話了。

那么多靈草，雖然分了一部分給飛淵，可她手上真的還有好些。

萬年以上的靈草，放在哪都是寶貝，交給別人煉制，她也不放心，送到梅枝師伯那里，她那邊的丹火，跟泡泡一比，差得絕不是幾截子。

有泡泡的幫忙，成丹和煉出上品丹的機率都會大上無數倍。

泡泡扁扁嘴，把小臉邁到一邊，卻正好看到洛夕兒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他更郁悶了，眼珠子轉了一圈，從盧悅手上，飄到她面前，“你是不是還想要我的火晶？我拿火晶跟你換能烏發的靈草，行不行？”

洛夕兒呆住。

這小東西，居然還知道修士有相互交換東西的傳統？

想到那些讓她受益無窮的所謂淚火晶，洛夕兒太想答應了，“咳！盧悅……”

“不行！”盧悅想也不想地就反對了，“泡泡，男子漢大丈夫，才答應人家的事情，怎么能在一息之間，就反悔呢？”

泡泡瞠目，他什么時候答應了？

明明是個坑，非逼著他跳！

待要反駁，卻又下意識地覺得，某人現在的情況不對，萬一……

本來就有傷，萬一再倒了怎么辦？

泡泡發現他賭不起，只能心里悲憤，飛淵和盧悅都太壞了，男子漢大丈夫這個東西，離他還好遠好遠呢。

“師父，您看到了嗎？教小孩子真是太累了。”盧悅接著在泡泡的心上捅刀，“我決定跟您學，這輩子如果收徒，就用靈石砸。”

須磨：“……”

申生心中忍不住升起一股前事再演的感覺。

未到年齡而生華發的修士，向來少之又少。

伊水早夭，須磨一夜白頭，盧悅……

雖然掩飾得好像沒破綻，可他活了多少年？自己養的孩子什么性情，他能不知道嗎？

好在……

申生看了一眼小泡泡，深覺他是個聰明小子，知道幫盧悅轉移她不愿示人的脆弱，哪怕不平等條約也認了。

逍遙門這幾天，一點都不平靜。

靈界傳下來的消息，幾乎讓夏瑜氣炸了肺。

她的師父，那般死在魔域修士手中，師妹這些年，有家歸不得，到處東躲，也全都拜他們所賜，現在……是他們想求和便能求和的嗎？

她竭力在幾位師伯面前游說，可是申生師伯的樣子，明顯是打定了主意，要為天下大義，讓師妹以功德相助。

憑什么？

夏瑜恨透了所謂的大義，所以，她在幾位師伯的茶里，全都下了消靈散，把他們困于大殿，誰來都不開。

只要師伯不去靈界，盧悅在沒得到逍遙明確表示之前，無論如何，也不會為那什么破大義，枉顧她師父時雨的死。

可是……

掌門師伯居然說，她師父沒死，當初假死只為讓逍遙平安從靈界退出？

夏瑜坐在幽濕的刑堂牢中，好想哭！

這十幾年，她有多努力啊！

“別哭喪著臉了。”管妮拎著食盒坐到牢門前，“我們一群人，才被你嚇死了好吧！”

這個一根筋的家伙，居然拿消靈散，朝師伯師父他們動手，她當時聽說的時候，真要給她跪了啊！

夏瑜邁邁臉，不想看她。

“來來來，時雨師叔沒死不是好事嗎？”

管妮端出四菜一湯，還有一小壺靈酒，“想想盧悅，你就不會那么難受了。”

夏瑜扯扯嘴角，到底接過她遞來的筷子。

“看看，一對比，你就舒服多了。”

夏瑜氣得想摔筷子。

“我們大家這段時間，都在拼命修煉，可是你看看盧悅的進步，就知道，她比我們所有人都拼得多了。”管妮嘆口氣，“知道真相，我都懷疑，她會不會吐血。”

他們一群人，被師父申生玩得團團轉，其實也沒什么，不就是受點苦，多修煉些時間嗎？

可是盧悅呢？

這十幾年，她一個人在外面，日子是怎么過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谷令則都被她波及到雷傷，前段時間，她的魂火，又差點熄了。”

夏瑜無言地吃她自己的。

“夏瑜，我告訴你啊！各宗其實早就在懷疑那個到處殺魔域化神的女修，是時雨師叔了。”

管妮暴出來的這個消息，讓夏瑜大怒下，直接把一盆湯端起來，一把潑過去。

“喂喂……”

“滾！帶著你的菜，帶著你的所有東西，全都給我滾！”

這些混蛋，消息都靈通，都有懷疑，可從來沒跟她通過氣，若不然，她至于下消靈散嗎？

十年的地牢呢。

“你們都是能蛋，就我一個是笨蛋，”夏瑜的聲音里，都帶了哭音，“明明知道，我不想師伯上去逼盧悅為大義，你們也不給我露點話。”

跳在一邊，淋成落雞湯的管妮，一時之間，哭笑不得。

這個一根筋，她要怎么露話啊？

沒有確定的事，她敢跟她說嗎？

說出來，萬一不是，讓她再傷心一次嗎？

“滾！滾滾，都給我滾遠點，我再不要你們來看了。”

夏瑜的悲憤，無以復加。

她研究過那個無名女修的劍痕，甚至有一次，圍追堵截魔域化神的時候，還遠遠看到過她，可是……可是師父就能忍心，一個眼神也不給她。

這都幾天了，還激動成這樣，管妮無奈，只能出去。

刑堂外面，方成緒看她的狼狽樣子，若不是地點不對，若不是時間不對，差點就噴笑出來了。

管妮狠狠白了他一眼，朝等著的蘇淡水道：“還傷心得很呢。”

蘇淡水嘴角抽抽。

一起長大的師妹，居然把消靈散，下到茶水里對付師伯他們，她還能說什么？

若是不罰……

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看看你什么樣子？不能打理好再出來啊？”

管妮躺著也中槍，她被油湯給潑了，只用凈塵術，感覺身上膩得慌。可是師姐這樣說，她也只能往自己身上招呼凈塵術。

“走吧！”蘇淡水嘆口氣，“明天，輪到陳敬來勸了吧？”

陳敬點頭，他其實對夏瑜抱了十二萬分的同情。

那種情況下，又不能傷著師伯他們，用消靈散，當然是最好的辦法。

梅枝看到，期期艾艾進來的徒弟，就知道，她又想說什么。

誰知這次，蘇淡水倒是沒求情，抱住她胳膊的時候，異常討好，“師父，時雨師叔什么時候出關啊？夏瑜現在……現在挺可憐的，師叔如果出關，去看看她，她肯定馬上就能好了。”

梅枝：“……”

“師父！”蘇淡水使勁搖她的胳膊，“現在盧悅的事情解決了，如果師叔知道，也許一個高興，沖關都順利些呢。”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梅枝深知自家師妹，疼愛盧悅的心，如果知道，小丫頭再不用東躲，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世人面前，而不被魔域的人追殺，應該會非常高興的。

沖關的時候，如果心有掛礙，總會差那么點后勁。

“師父”

蘇淡水拉長的音調，讓梅枝牙疼，“知道了，不過我也不知你師叔在哪里閉關，等你申生師伯回來再說吧！”

蘇淡水無語。

居然連師父都不知師叔在哪閉關，可見申生師伯下的這盤棋，有多深奧了。

“讓她吃點苦頭也好。”梅枝打下徒弟的手，“膽子倒大，居然敢偷我的消靈散，然后下到我身上，沒剝她的皮，哼哼……！”

她現在的脾氣，已經變得不知有多好了。

若是兩百年前，犯到手上，絕對絕對剝一層皮。

“申生師伯至少要一個月……”

蘇淡水正要說申生可能回來很遲的時候，就感覺一道無匹劍氣橫斬逍遙上空。

話音未落，她就與梅枝急沖出去。

今時今日，還有什么人，能這般，如此挑釁逍遙門的威嚴？

須磨的虛影出現在逍遙的上空，他化神歸來，自然要給自家宗門撐撐腰桿，所有結丹以上修士，俱都感受到那道無匹劍氣，化神威嚴，一起抬起頭來。

“化神星君？”

“須磨！是須磨化神了呀！”

逍遙坊市在此做生意的各個商家，各宗駐守，即高興，又對逍遙門升起一股怎么也消不去的羨慕。

棄疾化神了，須磨化神了，曾經的老一輩，除了投靠魔門，結果又為為護自家弟子，而與敵協亡的思源真人，全都進階到元嬰后期。

而他們的后輩弟子，一個個的，正緊追著他們的腳步。

逍遙最全盛的時候，也許已經來臨了。

“當當當……”

集合弟子的翻天鐘在時隔多少年后，又響起來。

逍遙自家的盛會，谷令則和洛夕兒自然不好參加，她們早早從飛舟下來，與坊市眾人一樣，遠遠望去。

“盧悅回來的消息，要不了多長時間，便會傳遍天下了，也許過不了多久，谷家便會來人。”

谷令則心頭一凜！

“走吧！”洛夕兒拉住她，“盧悅現在的樣子，太不對，谷家運氣好，可能會從此雞犬升天，可是運氣不好，也許一個不剩！”

這兩樣都太極端，她知道谷令則承受不住，“這一次，你就拿出元嬰老祖的威嚴，把不安份的，全都打下去，可不能再黏黏糊糊了。”

“……不會了。”

借運符變成兩世印，不管它怎么變，總之前身是借運符就對了。

盧悅可以放過早死的娘和爹，不是她有多念情，而是……她找不著他們，但……谷家不同，若是這時湊上前，絕對有死無生。

渡仙峰的廣場，前所未有的熱鬧起來。

盧悅知道這是師父和鳳瑾，自成婚以后，第一次回宗門。

伊水師娘隕落，現在，她又以另一種身份回歸，夠蓬生師伯、梅枝師伯他們忙一段的了。

聽到外面都拜見完了，她才坐著法椅從飛舟上飄下。

“盧悅拜見蓬生師伯、梅枝師伯、鴻唱師伯！拜見各位師兄師姐！”

乍一見到，又坐在椅子上，好像受傷不能走路的盧悅，所有人都呆了一呆。

蘇淡水他們參加靈界的邊境之戰，才過去多久啊？

明明她都那么厲害了，明明魔域魔主都要求到她頭上，還有什么人，能這般傷到她？

梅枝扔下不熟的鳳瑾，急步上前，“怎么回事？”

她聞到了濃郁的血腥味，顯然，盧悅傷得未久。這也罷了，她頭上飄著的幾根白發是怎么回事？

“我倒霉唄！”盧悅揚起笑臉，“師伯，我差點就死了呢，您可得給我多弄點好東西，補一補！”

梅枝原有的萬般擔心，因為她的這句要好處的話，給弄得……上不得下不得。

她懶得理這個只會報喜，從不報憂的丫頭，直接蹲下來，親自檢查！

“別別！師伯，回頭再查吧，我吃過丹藥了，真沒什么事！”

梅枝哪是能理她的人，掀開的法袍，讓很多人都刺了眼。

膝蓋以下，雙腿雙腳上捆得全是繃帶，而且好多地方，還在滲血。

這……

梅枝倒吸一口氣，“誰弄的？”

“師伯別讓我看到，我會疼哭的。”盧悅閉著眼睛，“看不見可以忍，看見了，真的好痛啊！”

小丫頭眉宇間的疲態，再加上，那幾根明晃晃的白頭發，梅枝倒底幫她掩了，“是魔域的人……反悔了嗎？”

“不是！”盧悅可不想破壞，鳳瑾與師伯們修復關系的最佳時間，“師伯，這件事，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您去問鳳瑾師娘吧！

我好累了，讓蘇師姐幫忙換一下藥，等讓我休息好了，再來說話行嗎？”

行嗎？

被小丫頭捏了手，還有她祈求照顧鳳瑾的小眼神，梅枝又不是瞎子。

只是她還有些轉不過彎，曾經的伊水，變成了人家的鳳瑾，還把她家的傻師弟給帶走了。

“咳……！淡水，好好幫你師妹重新上藥。”梅枝站起來，“鳳瑾，你既然知道盧悅的事，就跟我們好好說說吧！”

“好啊！”

鳳瑾微笑，這位師姐關切盧悅的樣子，絕對是真心的，其為人……再怎么也不會太差。既然為須磨來了逍遙門，她其實就做好了一切最壞的打算，“師兄、師姐先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