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數不盡眼前雪

寧一輕輕點了下頭，說道：“我們走吧。”

侍女將手中的狐裘給小姐披上，跟在寧一的身后，向著城下走去。

“這不是寧家的大小姐嗎？”遠處忽然傳來了戲謔的聲音。

侍女眉目一挑，冷眼望去，俏臉當即變得比風雪還要寒上幾分，她嘲笑道：“還道是誰呢？原來是二公子，今兒怎么不去西門掃雪了？大爺爺不是罰你掃三年的雪嗎？”

“哼，我跟你家大小姐說話，輪得到你插嘴嗎？”來人面色如玉，穿一身白衣，袖口跟領子皆繡素彩龍紋，腰間系玉帶，足蹬烏色金線靴，玉樹臨風，讓人看了心中生不起討厭。

中域九家的人，極少有看著不順眼的，但是讓人不順眼的卻有很多。

寧一只是略微停頓，沒有轉頭，說道：“二公子，這里始終是寧家。這個寧家，是我的寧家，不是你分支的寧家。”

說完，寧一便向著城下走去，侍女不經意地冷瞥了二公子一眼，追上了自家的小姐。

二公子寧遠冷笑道：“你的寧家？你已不再是寧家的人，又算是什么寧家？但凡是在修行上沒有天賦的人，算是什么寧家人？不過是用來聯姻的工具罷了，你也不例外！就算你父親是家主，又能違反族規不成？我看到時候是誰的寧家！”

風將寧遠的話全部送到了耳中，寧一卻并不在意，平穩地走好每一步。

踏入自己的房間，立刻有著一群侍女迎了上來，一人負責將寧一的狐裘摘下放好，一人負責給寧一換下長靴，兩人給她解開長衣，換上了舒適寬松的鵝黃色裙衣，一人端上了剛剛沏好的熱茶，其中加了少許的桂花蜂蜜……

幾步穿過前屋，寧一已經換了嶄新的衣服，有些疲倦的坐到了窗前。

“小姐，家主喚您前去。”一個侍女小聲說道。

寧一閉著眼睛，輕聲喚道：“玉兒。”

屬于寧一的貼身侍女立刻走上前來，握住了小姐那冰涼的手。

“父親叫我，扶我去吧。”剛剛坐下的寧一，不由得再度站了起來。

“是，小姐。”玉兒握著小姐的手，想要將其捂暖一些。

寧家的大院占據了過半的風雪城，從寧一這里到他父親那里，至少要穿過十八道門，那可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

過了小半個時辰，寧一才推開了那扇鏤空八景雪檀木門。

玄藍色的拖地長袍，用內線勾出一副江山圖，金絲在其上繡著五千真言，一根木簪束起長發，雄姿英發的中年人轉過了身，將手中的古卷放下，看了寧一一眼，緩緩地說道：“明日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選任何一個。”

寧一安靜地站著，目光不聚也不散，好似是畫中人，并沒有答話。

中年人身為寧家之主，久居高位，無形之中就有了一種威嚴，哪怕只是稍微皺眉，都讓人覺得即將流血千里。

寧小山便是寧家之主的名字，他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目光中藏著鋒芒，那張絲毫不見衰老顏色的面容沒有顯露出任何的情緒，淡淡地說道：“去祠堂看看你的母親吧。”

去祠堂拜見母親，無疑就是在說寧一今后沒有多少機會去了，這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了。

寧一仔細地將這些話記下，很輕地“嗯”了一聲。

午后的陽光很暖，尤其是透過了雪色之后，斜著投射進來，穿過窗戶，成為了一縷一縷，隔在了寧一跟寧小山之間。

寧小山沉默了一會，目光中的鋒芒消失，變得柔和，他說道：“寧家的規矩不能改，你也是寧家的人。”

對于自己女兒的心思以及在東域發生的荒唐事，寧小山很明白，也不想再追究，只當是小孩子的胡鬧罷了。

奪了小孩的心愛的玩具，他自然會苦惱，等過幾天，他有了新的玩具，自然就好了。

只不過寧小山似乎忘記了，他的女兒已經不再是個小孩子了。

寧一忽而笑了下，抬頭看向了自己的父親。

寧小山看著女兒少見的笑容，目光沒有變，說道：“你已經長成了。”

長大，并不意味著有了自由選擇的權力，而是意味著你必須一個人去承擔該有的責任。

寧一保持著笑容，輕聲問道：“父親，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常常數院子里有多少片雪，直到母親病逝的時候，她都在數院子里的雪。我以前不明白，院子里的雪肯定數不過來，母親為什么還要去數。”

寧小山抬頭向著窗外望去，看著墻角的殘雪，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偶爾風來，吹散了屋子中沉悶的暖氣。

寧一對著父親行禮，退出了屋子。

大家族能夠屹立，必定需要有無數的人甘愿充當基石。正是有著這些人，才能夠保證家族中其他人能夠享受世上最好的條件。

沒有人可以選擇命運，能做的不過是改變命運罷了。然而，千改萬改，最終又有幾人能夠改變？

寧一沒有修行的天賦，在任何方面都資質平平，唯一有價值的就是她的身份。這樣的身份，已經注定了她的命運，孱弱的她，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

玉兒輕輕地跟在小姐的身后，一同進了寧家的祠堂，替小姐守在門外。

密密麻麻的牌位，想要從中找一個人實在是很難。歷經無數代，寧家如此多的人，一代家主的妻子而已，實在是不可能單獨開辟出一間屋子來供奉，只能跟其他女眷堆放在一起。多年后，必定會被埋沒，再無人認識。

寧一上了香，在牌位前跪著，好似母親真的在眼前傾聽。

“母親，寧一現在明白您以前為什么會數雪了，現在寧一也天天都在數院子中的雪。那棵梅花樹上的梅花太少了，數著數著便沒了，一天都未曾過去小半。”

“數完這個角落的雪，他大概就會來了。只要數完半個院子的雪，他一定就會來了。數完院子里的雪，他就會出現在面前了……”

“當時您，大概每一天也會跟我定下同樣的目標，讓這一天的時間變得好過些。就這樣不斷地等啊等啊，卻還是沒有等到他來。”

“母親，您是愛父親的，可是父親愛您嗎？大概是吧，要不然他也不值得您去等，數著一片片的雪花去等，等了好久好久。”

“可是啊——母親，寧一……跟您一樣，或許也等不到了。”

寧一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

“寧一等不到了，等不到了……”

輕微搖著頭，寧一在這里靜了很長時間，然后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露出了一個笑容，說道：“母親，您覺得寧一好看嗎？要是穿上了嫁衣，會更好看嗎？大概會比平時要好看一些的吧。”

祠堂只有回音，沒有回答。

已經逝去的母親無法撫摸女兒的肩膀，也無法將其攬入懷中，甚至連教導都沒有。

香已經燒到了最后，只剩下縹緲的煙，模糊了人的視線。

寧一淺淺地笑著，走出了祠堂。

風吹著城墻上的雪，飄散到了風雪城中，落盡了無數所院子中。

寧一坐在窗前，望著滿天飄下的雪，在心中仔細地數著，不過很快就亂了，于是她只能再一次來過。

雪在下，怎么數都是不準的。

時間便在這樣的數雪之中悄悄流逝著。

“小姐，您需要換衣服了。”玉兒在一旁輕聲提醒道，她已經站了一天，希望小姐會休息片刻，心疼的要緊。

寧一怔了怔神，問道：“已經過去多久了？”

玉兒略有不忍地回答道：“小姐，已經過去一天了。今天，是你挑選那八家少爺的日子。”

寧一有些麻木地點了點頭，說道：“那就換衣服吧。”

玉兒招了招手，立刻有著十六位侍女魚貫而入，開始擺弄起寧一。

眼前的人像是走馬燈一樣旋轉，寧一沒有察覺四周景象的變化，不知道自己怎么進入到的浴池，又怎么穿上了一身繁瑣的紅妝，戴上了那有著無數寓意的鳳冠。

銅鏡反射出一陣柔和的光，寧一愣愣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小姐，您今天很好看！”玉兒在一旁不由得地贊嘆道，希望小姐今天能稍微開心一些。

眉如遠山含黛，目似秋水橫波。

寧一望著鏡中的自己，恍恍然有些不認識了。

美是美極了，只不過這是自己嗎？

忽而，寧一笑了。

玉兒問道：“小姐笑什么呢？也對，不管是誰見到了小姐的樣子，都會笑出來。”

寧一在心中問道：“要是你看見了，會覺得我好看嗎？”

玉兒輕聲提醒道：“小姐，您該出場了。”

寧一臉上的笑容漸消，由玉兒攙扶著，無數人托起那艷紅長尾，走出了這小院。

在離開時，寧一回頭望了眼，終究是數不清這里到底落了多少片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