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雪樓門口,巡捕離開了,看熱鬧的人群也已經散去,明里暗里打量的目光卻還在。
“馥姑娘,”桑娃有意無意的將兩位同門擋在身后,雙手合十的行了禮,“久仰大名。”
馥姑娘手中的黑傘一轉,背在身后,朝陳囂那邊瞥了一眼,目光回轉,露出恰到好處的微笑,規規矩矩的回了禮,道:“適才多有得罪,本姑娘請諸位大師喝杯茶,以表歉意,如何?”
桑娃回頭看了一眼,見那斗笠點了頭,含笑應了。
如此這般,幾人進了茗雪樓。
馥姑娘走在后面,見陳囂站在門口沒動,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走過去,挽著他的胳膊,將人拉了進去,那動作很是親密,仰著頭看他,嘴角含笑,“你在怕什么?”
此情此景,這句很像是調戲良家少年的話,在陳囂聽來,卻猶如一道驚雷,一座大山,讓他不得不清醒,又將他所有的心緒都壓得沉甸甸的。
在害怕什么?
他抬眼,看向前方兩道暗紅色的背影,那似曾相識的感覺,那略熟悉的招式,將那些深埋在心底的愧疚與自責,那些不敢觸碰的期待與渴望,一點一點的冒出來……如同一株嫩芽,那般珍貴,又那般脆弱……
他期待著它能開出一朵花,結出一顆果實,卻又害怕,一陣風吹來它就會煙消云散。
高瓊安排了個雅間,進屋之后,拿折扇拍了拍桑娃的肩,很是熟稔的模樣,“桑娃,你什么時候來靜江城的?竟然都不跟我打個招呼。”
桑娃道:“昨日來的。”
馥姑娘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著,略詫異,問道:“你們認識?”
高瓊親自給幾人煮水沏茶,看著很是高興,點著頭,道:“我曾在絨布寺當過幾年的俗家弟子,說起來,還要稱他一聲師叔。”
之前在山里遇到高瓊的時候,馥姑娘提出來他的茶館,很大程度上就是覺得這人不大尋常,卻是沒想到,竟是這么個不尋常。
高瓊給諸位斟茶,將茶杯送到那斗笠人和銀面具面前的時候,道:“之前倒是沒見過兩位前輩,不知該如何稱呼?”
這本是一句極平常的問話,也不知為何,屋子里的氛圍頓時緊張起來。
分明只有一瞬,卻仿若過了很久很久。
陳囂握緊了放在一旁的長劍,又松開,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仿若在用這種方式將所有的情緒都釋放出來,抬眼,看向坐在對面的兩人,叫了一聲——
“明城師父。”
“李寨主。”
斗笠揭了下來,露出一張圓臉,閉著眼睛,嘴角含笑,仍舊是記憶中慈悲為懷的模樣……明城雙手合十,“陳施主,別來無恙。”
銀面具扯了扯領口,活動了下胳膊,往身后一靠,做足了混世魔王的姿態,“認出大和尚就罷了,你這二愣子怎么認出我的?”
那張銀面具很特別,做工很是精細,五官很是生動,卻是連眼睛都遮住了……他沒有摘下面具,看不清表情,聲音也有些悶悶的,卻讓人感覺到他在笑。
陳囂也跟著笑了,眼眶微微濕潤,淚水就那么猝不及防的流下來……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倒是把旁人嚇了一跳——
“誒,怎么還哭了?男子漢大丈夫流血不流淚懂不懂?”
銀面具佯裝嚴肅的教訓著,“本寨主天賦異稟,吉人天相,你還真當你個初出茅廬的毛小子就能殺了我不成?嘖嘖,你師父那般精明的一個人,怎么教出你這么個愣小子?”
陳囂抹了抹眼淚,開口想說什么,喉頭卻哽咽得說不出話來,盯著兩人看了許久,又在淚眼朦朧中笑出聲來。
馥姑娘也很是驚愕,她之前有想到斗笠人可能就是明城,卻是怎么都沒想到,這銀面具,竟然是……她此刻還有些不敢置信,張了張嘴,問道:“你……你是西涼寨寨主李業?”
李業,西涼寨。
那一夜的大火,那年少輕狂的一劍……
那樁至今仍舊令人唏噓、令人懷疑的一樁迷案,有人猜測這是突厥的陰謀,有人猜測是吐蕃的放縱,也有人懷疑是朝廷的明爭暗斗,卻不曾想,那個恣意猖狂的馬賊頭子,那個隱忍負重的大周侯爺,竟然并沒有死。
李業點了頭,道:“我想要找到殺害兄弟的幕后兇手,只能這么做,也多虧了明兄幫忙。”
馥姑娘看了眼一旁的大和尚,問道:“所以,這件事,戰歌和青離都是知道的?”
李業聳了聳肩。
明城道:“戰歌不知情,青離是知道的。吐蕃那邊出了狀況,圣上原本就打算派人過去探探情況,剛好碰上西涼寨的事,李將軍就是最好的人選。”
這么會兒功夫,陳囂也緩過來了,他想起了很多事,西涼寨那座巨大的合葬墓碑,青離離開時的馬車,明城師父失蹤之后的異常……因為青離本就是情緒不外露之人,他們竟無人察覺……
“可是,”陳囂看著那張銀面具,眼睛還有些紅紅的,“你的眼睛……”
李業擺了擺手,道:“那雙眼睛已經沒用了。”
陳囂問道:“重明訣?”
李業朝他這邊“看”了一眼,沉默了會兒,道:“算是。”
聽這語氣,分明是不想說。不過,陳囂那話問得本就有些冒昧,眾人也沒當回事兒。
馥姑娘問道:“你們來靜江城,是參加斗法大會的,還是來找幻海宮的?是西涼寨一案的幕后兇手已經找到了嗎?”
不待兩人回答,高瓊突然起身,道:“諸位想吃點兒什么?我去端過來。”
高瓊不算武林中人,但也聽說過去年西域發生的事,知道他們剛剛所說的都是秘密……他雖然跟桑娃是朋友,但跟陳囂幾人才剛剛認識,心知自己沒有坐在這里的理由。
只是,沒想到的是,他剛起身,桑娃便開口道:“亂玉,無妨,有些事或許需要你幫忙。”
亂玉,是高瓊的字。
高瓊坐下,問道:“什么事?”
李業將面具往上移了移,喝了杯茶,又戴好,想了想,道:“去年吐蕃內亂,吐蕃王命懸一線,也給了我們調查的契機。西涼寨的案子,吐蕃王有責任,但他也只負責開門迎神而已,只是,他沒有想到,請神容易送神難。”
陳囂想到去年在洛陽城遇到的那位吐蕃小公主,道:“我聽說吐蕃王醒了,吐蕃的危機也已經解除了。”
李業點頭,“表面如此而已。對方的目標并不是吐蕃王,真正的危機在民間。”他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個紙包,“我們在吐蕃發現了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