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紅藥垂頭喪氣地,于壽竹便又放緩了聲音寬慰她道:“我知道你素來曉事,想也明白那六宮……是個什么地方。你放心,等下一撥人手填補進來,我自會去尚宮局打個招呼,看能不能把你們都給調回來。”
陡然便失了兩個好幫手,她心下亦自難舍,這話倒也有兩分真心。
紅藥怔忡地聽著,整顆心都涼透了。
回來與否尚在其次,不能與紅菱同屋,才最是難解。
這一剎兒,她竟莫名留戀起紅菱鬼哭般的低喚來,還有那夜深時映在帳前如蛇般扭曲的身影,亦令紅藥格外地不舍。
好想繼續和紅菱同屋啊。
好想每天去墻角看小石塔啊。
紅藥簡直惆悵得不行,就差仰天長嘆了。
見她呆呆站著,小臉兒皺成一團,于壽竹以為她是在害怕,便又柔聲安慰了她兩句,末了,終是硬下心腸道:
“罷了,你也別在這兒站著了,快回去收拾收拾,衣裳頭面什么的都別拿,便穿著身上這套,再將梳裹的東西帶著便是,收拾完了再到我這兒來,我與尚宮局的人約定了,便在此處交接。”
最后嘆了一口氣,到底放紅藥去了。
紅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屋。
她木然地收拾出一只小包袱,木然地回答了正輪休在屋的紅菱的幾句問話,又木然地回到了司設處。
直到煙波橋上涼風如水,吹得她遍體生寒,她才終是清醒過來。
而后,欲哭無淚。
她的尚寢局,她的神秘同屋紅菱,她一直死賴著不肯改變的命運……全都沒了。
她垂下頭,視線的正前方,是一雙交替前行的寶藍緞面繡鞋的后跟兒,此刻,她正緊隨著這雙繡鞋,亦步亦趨。
“快些。”寶藍繡鞋忽地頓了頓,朝后轉過半個鞋身。
紅藥躬腰應是,摟緊了懷里的小包袱。
今日來尚寢局調人的,乃是尚宮局司簿嚴喜娟。
前番紅藥從冷香閣前往尚宮局時,曾與袁喜娟有過一面之緣,紅柳的死信,亦是袁喜娟偷偷告訴林壽香時,紅藥在旁聽聞的。
這袁喜娟為人精明,心思細密,遠不如林壽香寬厚,在她的跟前,紅藥半點形跡不敢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所幸袁喜娟似是十分著忙,匆匆將紅藥領過朝陽門,快到東五長街的時候,才想起來問了一句:
“我瞧你有點面善,之前你是隨著林司簿一同從金海橋調過來的罷?我記得你是于司設親要過去的,與你同調去尚寢局的另有一個叫紅梅的,是也不是?”
紅藥忙點頭:“回袁姑姑,是這樣兒的,我從前在冷香閣當差,前頭的主子是靜嬪。”
袁喜娟“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了紅藥數息,面上便擎起一個笑:“這么說來,你這運道倒也不賴,想是托了你前頭主子的福。”
張婕妤一躍升為靜嬪,而紅藥亦從管庫的尚寢局小宮女,調去了翊坤宮,這主仆二人的運道真是好得出奇,她這話算是變相地拍了靜嬪一記馬屁。
紅藥卻是絲毫不敢托大,恭恭敬敬地道:“姑姑太抬舉我了,靜嬪娘娘福澤深厚,我如何敢和娘娘比?”
袁喜娟倒被她說得一怔,旋即目中露訝色。
真個瞧不出,這小宮女竟如此會說話。
她原也不過隨口一夸,并無別意,這顧紅藥卻是謹慎得很,三兩句話,便把她的話縫兒都給補齊了。
看著紅藥低垂的腦袋,袁喜娟沉吟片刻,了然一笑:“怪道淑妃娘娘一眼便瞧中了你呢,果然你是個好的,也不枉當初于司設把你要了去。”
若紅藥眼皮子淺些,此刻只怕早就翹起尾巴來,哪還聽得出話中首尾?
思及至此,袁喜娟心中倒是動了動。
若此子果然可教,倒是值得交好,往后六宮有什么動靜,她也有個消息的來處不是?
“姑姑過獎,我不敢當。”紅藥恭聲回道,言辭間仍舊是滴水不漏。
見她毫無驕縱之態,袁喜娟越發起了結交的心思,接下來這一路直是和顏悅色,還特意將翊坤宮里的情形向紅藥透了個底。
縱使紅藥比她還清楚個中門路,卻也不得不承她的情,“多謝姑姑”這四個字便一直沒離過口。
好容易捱到了翊坤宮,袁喜娟方自去了,紅藥亦悄悄向額角拭了拭。
應付了她這半天,竟出了一身的薄汗。
與袁喜娟交接的正是康壽薇,見了紅藥,她似是頗為歡喜,摒退閑雜人等,親領著紅藥轉上回廊,一壁微笑道:“咱們好些日子沒見了。”
紅藥立時做受寵若驚狀,堆出滿臉的笑來,細聲道:“勞姑姑惦記著,從上回我來翊坤宮辦差,竟過了快一個月呢。姑姑可還安好?”
很聰明地沒去提夜宴之事。
康壽薇越發滿意,笑容亦濃了兩分:“我自是好的很。因正好缺人,娘娘便說要挑個聰明穩妥的過來,我覺著你就挺好,便向娘娘提了一嘴,娘娘也覺著你不錯。”
一份天大的人情,輕輕巧巧便被她提在了手里,又送至紅藥眼前。
紅藥心頭微凜。
這人情接或不接,都是麻煩,細想來,不接倒是比接更好。
心念電轉間,她已是拿定了主意,便垂首恭聲道:“多謝姑姑提攜,往后也要勞煩姑姑多多提點。”
滑不溜手的一席話,規矩禮數俱全,唯缺了親近,予人的感覺,便只剩了疏離。
很顯然,對于送到眼前的這座靠山,紅藥并無投效的打算
康壽薇訝然停步,偏頭掃了紅藥一眼。
入目處,是烏鴉鴉的一雙發髻,正當中的發縫平直整齊,沒有一根發絲是歪的,中規中矩到了極點,一如方才的那段回話,挑不出一點兒錯來,卻又板正到了無情的地步。
康壽薇皺了皺眉,很快提步向前,心底生出幾分膩味。
她平生最厭此等樣人物。
裝什么正經?似是旁人皆是歪門邪道,就她一人坦蕩磊落。
在宮里來這套,說笑話兒么?
說是謹慎也好、說是膽怯也罷,在六宮這地界,這樣的脾性,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