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見狀,抬起的腳登時一收,也學著那小宮女的樣兒,低眉垂首,肅立不語。
事態應該并不算嚴重。
這是她從對方的表情推斷出來的。
因最近時常與徐玠見面,潛移默化間,紅藥便也從他身上學到了一些基本門道,雖用得尚不純熟,但照貓畫虎,總算也有點樣子了。
“腦瓜子總是越用越聰明的。”
徐玠曾這樣告訴過紅藥,而紅藥對此深信不移。
雖腦子仍舊轉得不快,然而,只消肯花時間細細揣摩,多少會發現些什么的。
果然,吳嬤嬤此時亦并不驚慌,神情十分泰然。
她將三公主重又攬在懷中,輕拍著她的后背安撫她,柔聲細語地道:“好了,好了,殿下別著急。奴婢不去領板子了,殿下也不用替奴婢挨板子,咱們都好好兒地,好不好?不著急,不著急啊。”
“嬤嬤……不要……丟下……歡歡……”三公主哽咽著道。
似是被吳嬤嬤的言語寬慰,她小臉上的青氣一點一點地淡了去,呼吸也漸趨平緩。
“好,好,都聽殿下的,奴婢不走,就守著殿下。”吳嬤嬤溫柔地道,再不復方才那嚴厲板正的模樣。
三公主帶著鼻音“嗯”了一聲,伸出小胳膊,緊緊環住她的脖子,滿是淚痕的小臉埋進她頸窩,整個人窩在她懷里,小身子一起一伏地,仍不停地抽泣。
吳嬤嬤十分有耐心,將她輕輕攬住,一下一下輕拍著她的后背,口中低低唱起了一首兒歌。
這清冷而又柔婉的歌聲,似是有很好的安撫作用,三公主哭聲漸微,繃緊的身子也放松了下來,只偶爾發出一聲細弱的低咽,跟個小奶貓兒也似。
看起來,她與吳嬤嬤的關系,比尋常母女更親近百倍。
紅藥不無感慨地想著,自眼睫下向外溜了一眼,忽地一怔。
就在那一瞥眼間,她清楚地瞧見,正哼著兒歌的吳嬤嬤,唇角微不可察地勾了勾。
那是一個極淡的笑。
這本也不出奇。
三公主不哭了,身為奴婢,自是為主子高興。
只是,吳嬤嬤的這一笑,無關欣慰、疼愛或是慶幸,而是一個陰惻惻地、詭異而又得意的冷笑。
如狡計得逞的奸人。
紅藥極是訝然,眼睛一下子張大,又忙忙斂眸站好。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吳嬤嬤忽有所感,眼風陡然掃來,入目處,只有兩個低垂的腦瓜頂。
她眉峰聳了聳,輕屑地一撇嘴,收回了視線。
紅藥直嚇出半身冷汗。
幸得她反應及時,否則就真要露餡了。
而待凝下心神,她又開始反復回味方才那一瞥。
吳嬤嬤笑得很怪。
那是一個奴婢該有的笑容么?
紅藥百思不得其解。
忖之再度,紅藥終是乍著膽子,再次偷眼覷瞧,卻見吳嬤嬤一臉地溫柔,那個笑仿佛只是紅藥的幻覺。
看錯了?
紅藥只疑惑了一剎,便堅定地否去了這個猜測。
她斷然不曾瞧錯。
縱使眼神再不濟,如此近的距離,亦足夠她看清對方的一舉一動。
吳嬤嬤就是那樣笑了。
可是,為什么呢?
這位吳嬤嬤不是最講規矩的么?
前世時,紅藥半推半就地被紅菱陷害,有一多半兒的原因,便在吳嬤嬤身上。
在她的記憶中,吳嬤嬤是個循規蹈矩、嚴厲刻板之人,一行一止像是拿尺子畫出來的,端方到了骨子里,一點情面不講。
彼時的紅藥,其實有些怕她,是故,她寧愿去司苑處看花看草看泥巴,亦不想與吳嬤嬤這老古板日夜相對。
然面,此時所見,卻顛覆了紅藥前世的印象。
難不成,這位吳嬤嬤竟也是個內里藏奸之輩,就像紅菱那樣?
“你走吧。”耳畔倏地傳來一聲輕語,紅藥的衣袖被人輕輕扯了一下。
她如夢方醒,偏頭看去,便見那小宮女正將手從她衣袖上拿開,又悄悄沖她打個眼色,口中厲聲道:“今日之事,不許外傳。”
紅藥怔得一息,忙點頭應是,扭臉再瞧時,卻正正撞進吳嬤嬤淡漠的眼神中。
那是居高臨下、高不可攀的一睇,雖二人離得極近,可那一眼卻像從極遠之處而來,迢遙得仿佛她們隔開了兩個世界。
看起來,這其實是吳嬤嬤的意思,只她不愿開口,偏要那小宮女來說。
派頭倒是不小。
紅藥甚覺可笑。
這位吳嬤嬤顯是把自個兒當主子了,高貴得很,仿似與紅藥多說半個字,便是自降身份。
什么玩意兒!
紅藥低頭翻了個白眼,抬起頭時,面色如常,向三公主端端正正屈膝一禮,然后掉頭便走。
老娘還不伺侯了呢。
“跟誰學的規矩。”身后傳來一聲清冷的低語,不疾不徐,全無責怪之意,像是懶得與紅藥這樣的低等婢仆計較。
紅藥牙都酸了。
哎喲喲,這一位還真把自個兒當主子了呢,只可惜,好景不長,您老也張狂不了幾日了。
一路咬著牙根兒回到角門處,紅藥這廂方一站定,那廂街角便現出了紅菱的身影。
看起來,她這次漫長的“出恭”,終于結束了。
紅藥彎眉一笑。
“我來得遲了,勞你等了這樣久。”紅菱打老遠便笑著致歉,清秀的臉上掛著汗珠,面頰紅撲撲地,一路走一路還拿帕子扇著風。
紅藥搖頭道了句“無事”,又攏起衣袖問她:“你可好些了?”
“都好了,托你的福。”紅菱笑道,面上帶著自然而然的紅暈,略略低頭。
旋即,便蹙起了眉。
紅藥的鞋幫子上,沾著幾粒黑泥。
她舉首而笑,將帕子向額角拭著,隨口問道:“我去了這樣久,你一個人落了單,可是沒遇見甚么人與事罷?”
“沒有。”紅藥立時道,面無異色地又笑:“罷了,咱們也別在這兒聊了,還是快些去吧,別叫賢妃娘娘等著。”
紅菱眸光閃了閃,面上笑容溫和:“那咱們走吧。”
語畢,微微轉眸,仿佛不經意間看向角門,卻見那門扉虛虛掩著,并不曾關嚴。
“你怎么不走?”走在前頭的紅藥忽于此際轉身,朝她招了招手,笑得一臉燦爛。
紅菱忙提步跟上,口中笑語:“我落一落汗,這滿頭汗味兒的也不好。”
輕輕巧巧便把話岔開了。
接下來,諸事順利,二人去得儲秀宮,正逢著賢妃娘娘心情好,便予了她們各一錢銀子的賞封,也算是收獲頗豐。
除此之外,再無枝節橫生,紅菱與紅藥雙雙交了差事,便各自忙去了。
已而便是盛夏,天氣一日熱甚一日,小庫房的棉簾子也終于換成了竹簾,還是紅藥親自動的手,芳葵便又把那“好親親姐姐”叫了幾十聲。
而隨著天氣日漸炎熱,尚寢局的忙碌,亦告一段落。
今年夏天熱得反常,連著幾個大朝會,皆有老臣當堂中暑暈倒,據說有一個還把牙齒給磕掉了。
建昭帝體恤眾愛卿辛苦,特意將年滿五十的臣子單列了個名單,挨家挨戶地賞冰塊兒,有幾日天氣太熱,他索性便免了早朝,讓大伙在家消暑。
這般熱的天兒,皇帝縱使是條真龍,那也得鉆水里取個涼不是?更何況,皇帝陛下如今亦不過肉體凡胎,整天身上汗浸浸地,自也沒那心思跟美人兒耳鬢絲磨。
如此一來,六宮自然也就消停了,各路美人偃旗息鼓,安心在宮里養精蓄銳,預備著天涼再戰。
閑時歲月容易,這話實則也只得聽聽而已,并作不得數。
宮中歲月,又哪得一日是容易的?便無事亦要生出事來。
這一日,恰是小暑節氣,紅藥晨起梳洗畢,因見天陰沉沉地,恐要落雨,便去到院中,將幾盆茉莉逐一搬到廊下。
從前,她還是個老太太的時候……咳咳,這話聽著挺怪,可卻是事實。
總之,這人吧,年紀一大,就愛個蒔弄花草,如今雖然重返少年時,老毛病卻是丟不掉,因此,這院子里的花草,基本上都是紅藥在照料。
今年天時雖不好,茉莉卻開得格外熱鬧,一茬一茬地開著花,紅藥時常掐來插瓶,故此對這幾盆便十分上心,此刻也是怕被大風刮壞,這才不辭辛苦地搬運來去。
正忙出一頭的汗,忽聽院門上傳來剝啄之聲。
“誰呀?”紅藥心頭微動,暗想來得好快,面色卻是如常,將最后一盆花擱好,便走去了門邊撥栓。
“紅藥姐姐,是我,芳草。”門外傳來芳草刻意壓低的語聲。
紅藥忙將門打開,尚不及說話,芳草已然當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又伸頭往她身后瞧,低聲而快速地道:“姐姐隨我來,于姑姑找你。”
說著將紅藥一拉,直往外走。
紅藥見狀,自不便多問,芳草亦不說因由,帶著她匆匆來到于壽竹的住處。
在六局一司,凡六品職司者,皆有單獨的一進院落住著。而如于壽竹等七品女官,則是四人一所兩進的院子。
不過,雖說是四人同住,那院子卻是以女墻隔開的,每個人都單獨開了門戶,勉強也算一人一院。
紅藥與芳草趕到之時,于壽竹正在屋前踱步,面上皆是焦色,甫一見她們,立時招手道:“快,進屋說話。”
三人進得屋中,于壽竹當先便問紅藥:“紅藥,你瞧見我鑰匙了么?就是那串拿寶藍帶子系著、上頭還拴了個吉祥結的,你可瞧見了不曾?”
紅藥被她問得呆了呆,茫然搖頭:“回姑姑,我沒瞧見您的鑰匙。”又問:“這鑰匙您不是隨身帶著的么?”
于壽竹似是極為失望,面色都黯然了起來,跌坐于椅中,喃喃地道:“你沒瞧見么?那……這鑰匙去了何處?我分明記得昨晚還在的……”
言至此,霍然起身,快步轉去里間,俄頃,那屋中便傳來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并數聲自語:
“怎么不在呢……這柜子里也沒有……我記得是放在……”
語聲漸低,終不復可聞。
紅藥詢問地看向芳草。
芳草便皺眉解釋道:“姑姑的鑰匙丟了,到處都找遍了也沒找著,因丟的那套鑰匙乃是庫房和值房的,我就說找你問問。如今你也說沒見著,這可如何是好?”
她急得小臉皺成了一團,手指下意識地搓弄著衣帶,顯是極為焦灼。
紅藥亦是面帶焦色,壓著嗓子問:“芳葵那里你問過沒有?”
“一早就問了,我倆同屋住著,我頭一個問的就是她,還里里外外翻了一遍,也沒找著那鑰匙。”芳草揪著衣帶道,唉聲嘆氣地說道。
見此情形,紅藥心下極是內疚。
于壽竹的鑰匙是她偷的。
昨兒晚上,趁著紅菱外出之際,紅藥便將于壽竹的這套鑰匙給偷了出來,綁上幾塊石頭,扔進了玉帶河水最深之處。
縱是紅菱那樣的水性,也斷然撈不上來的。
紅藥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若非情形緊急,她也不會打于壽竹的主意。
說起來,這偌大的后宮之中,知曉于壽竹藏鑰匙之處的人,除了紅藥,再無旁人。
這便是多活一輩子的好處。
也因這鑰匙收得極為隱秘,故于壽竹發現東西丟了之后,根本就沒想過是被人偷走的,亦不曾疑到紅藥身上。
然而,此時此刻,看著芳草焦急的小臉,聽著那里間傳來的翻找之聲,紅藥便覺著,自個兒做得有些過分。
就算她欠于壽竹的罷,待她幫著徐玠救下大齊,于壽竹便能得以活命,如此便也兩不相欠了。
這般想著,紅藥到底還是不自在,左右看了看,便指著門外道:“這樣吧,我去院子里找找,沒準兒丟在哪個旮旯里了也說不定。”
說著抬腳便往外走。
芳草張了張口,想說“我才搜過一遍”,只紅藥走得太快,她話聲未出,紅藥已經挑簾出去了。
她皺眉想了片刻,一跺腳,也跟著跑了出去,口中道:“我來幫姐姐。”
紅藥原想躲個清靜,見她也來了,自不好趕她走,只得與她將院子從里到外翻了一通,連磚塊兒都挨個兒敲過了。
自是一無所獲。
兩個人弄了一手的灰,芳草便去打水洗手,紅藥見時機差不多了,便先行回到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