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紅藥仿佛聽見了自個腦瓜子“咣當咣當”轉動的聲音,那聲音如此巨大而噪切,她懷疑旁人也聽到了。
要不要問這宮女為何來藥膳房?
要不要干脆找個由頭把人罵一頓,再命人找她的管事姑姑來?
再不然,搭訕兩句,問一問她何處當差?
無數想法在紅藥腦中流竄,每一種都看似可行,卻又總有著這樣那樣的漏洞。
這宮女是陳長生的同伙,這一點毋庸置疑。
而陳長生與紅菱幾次三番算計紅藥,皆被她輕松化解,最后還反將了紅菱一軍,廢掉了陳長生的一步好棋。按照從徐玠那里學來的新詞,紅藥與他們,存在著利益上的沖突。
易地而處,設若紅藥是陳長生,她是一定會記下顧紅藥這號人物的,說不得還會派人暗中查探。
此時出頭,合適么?
會不會打草驚蛇,讓本就存疑的對方,越發警覺?
短短一息,紅藥的腦瓜子轉得發燙,腦門兒都快冒煙了,最后終是下定決心:
啥也不干。
她始終牢記著徐玠的叮囑:
保全自個兒為上。
事實上,縱使沒有徐玠,紅藥也會當先選擇護著自己的。
這宮里出頭最早的,死得也最快,紅藥覺著,還是躲在暗處放個冷箭什么的比較適合她。
一息思忖,萬念馳過,紅藥已然拿定了主意,而此時,那宮女才行過禮,正垂首立在道旁,一副老實本份的模樣。
“罷了,忙你的去吧。天氣熱呢。”紅藥和聲說道,沖那宮人擺了擺手,甜糯的語聲,一如那藥膳所散發的香氣,亦如宮中傳聞:
這位顧典事,是個軟和的性子,很好說話。
那宮女怯生生地應了個是,卻像是不敢走,始終低頭恭立著,直待紅藥走遠了,方才抬起頭來,陰冷的兩道視線,久久盯視著那個纖秀的背影。
“韓喜靈,你杵那兒做什么呢?”一道不虞的聲線忽地傳來,驚醒了這個宮人。
隨著話音,藥膳房走出來一個中年宮女,若紅藥在此,便能認出,這中年宮女方才便在外間搗藥,名叫秦祿英。
她與皇后娘娘身邊的謝祿萍乃是一輩兒的,卻遠沒有后者那樣的好運氣。
入宮至今十余年,秦祿英也才混到二等,且還是在藥膳房這么個死氣沉沉的地方,這地方規矩大不提,是非又多,更兼頭上還壓著一堆福字輩甚至更老的宮人,根本沒機會出頭。
這么些年來,當年義氣早便消磨殆盡,秦祿英只求能混到出宮,是以拼命積蓄錢財,想著出宮后先置些產業傍身,再嫁個差不多的男人,過上幾天安穩日子。
那叫韓喜靈的宮女一聽此聲,立時換過一副憨厚的笑臉,回頭低聲道:“姑姑恕罪,剛才半道兒上遇見了顧典事,我不敢就走,在這兒多站了一會兒。”
秦祿英引頸前顧,見那路窮處哪里還有人跡,倒是那樹上知了叫個沒完,引得人心浮氣躁地,不由瞪眼道:“人都走沒了,你還傻站著作甚?還不快隨我進去?”
說著轉身便往回走,口中罵罵咧咧地道:“怎么就給我找了這么個傻子!干脆傻死了倒干凈,活著還帶累好人。”
韓喜靈只一味憨笑,再不復此前陰沉的模樣,瞧來倒真是傻乎乎的。
兩個人一前一后進了藥膳房,半刻之后,又都走了出來,秦祿英甩手在前,韓喜靈小心翼翼提著食盒緊隨其后。
那守院門的太監見狀,便笑著問:“喲,今兒又是你們送過去啊?”
秦祿英忙笑著回道:“是啊,今兒仁壽宮換家伙什,忙得抽不出人手來,便叫我們捎帶個手。”
語畢,兩個人相視一笑。
什么換家伙什?仁壽宮養著大幾十號人呢,就算把地皮都給掀了,也總能抽出人手來送藥膳的。
不過是底下人嫌天氣太熱,隨便找個由頭偷懶兒罷了,兩下里心知肚明,都不點破。
事實上,莫說三伏三九了,便是那春夏好時節,那起子人也是能躲便躲,只叫藥膳房代送。
好在,太后娘娘的藥膳日子不定,原先是七日一次,現下卻是有時隔上半個月也不用,有時又是連著兩天都要。
此外,她老人家也不是總吃的,若沒了興致,碰都不碰一下,是以誰拿誰送便也沒那般講究了。
秦祿英二人進得內皇城,便沿著金水河畔種的那一溜垂柳,揀那涼蔭地走得飛快,終是趕在未初正時,將藥膳送進了仁壽宮。
那等膳的宮人早就急了,接了提盒便往里走,只將一句冷話丟在熱風里:“候著。”
到得此地,秦祿英早收起了此前的作派,低眉順眼地,連應的那一聲“是”,都透著萬分小心。
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這太后娘娘宮里的人,自也是拔高了好幾截,別看那小宮人才只是個雜役,卻也很敢給她甩臉子了。
那小太監很快走了,秦祿英和韓喜靈便立在角門邊。
大太陽高掛天空,陽光白亮,地面上暑氣蒸騰,周遭的溫度似是一點就能燒起來。
兩個人盡量縮在門檐下,避開這直射的驕陽,然那熱氣卻是無處不在,不消多時,二人俱是滿頭滿臉的汗,秦祿英早將腰上折扇抽出來,打開不停地扇著,心下又生出幾分煩躁。
送膳這等差事,最易出岔子,可恨那些老東西一個個賊精,硬生生就把這差事安在了她身上,換在別處,她這樣二等的已經很吃得開了,偏她命苦,落手的皆是苦差。
也不知謝祿萍這時候在做什么呢?
秦祿英悵悵想著,忽覺衣袖被人輕輕一扯。
她當即心頭火起,揮起折扇“啪”一下打開韓喜靈放在她衣袖上的手,立著眉毛道:“你作什么?拉拉扯扯成何體統?”
韓喜靈忙縮回手,似是很怕她,縮著腦袋怯怯道:“姑姑,我……我想去凈房。”
一面說話,她一手便按在了肚子上,兩只腳在地下來回地倒著,眉頭緊皺、表情痛苦,似是內急。
秦祿英陡然思及前事,一下子面色鐵青,飛快朝后退了半步,舉起扇子掩鼻:“快走,快走,別又像上回那樣兒溺了一身。”
那還是兩個月前的事,有一回,韓喜靈也說要去凈房,秦祿英一時沒理她,不想這人竟直接溺了一裙子,那個氣味,弄得秦祿英幾天沒吃好飯。
見她應下了,韓喜靈傻笑一聲,拎著裙子便往仁壽花園跑。
園中有好幾處凈房,卻也便宜。
看著慌里慌張的背影,秦祿英不由暗自搖頭。
這韓喜靈人有點傻,原先只是灑掃上頭的雜役,后尚膳監人手不夠,便將她調了去。
她雖然心智有缺,當差倒是很勤勉,還是個一根筋,將上頭的話當圣旨,為了差事無視一切外物,任誰也收買不了。
這樣的人,無疑是最適合尚膳監的,因此,即便她笨了些,最后還是被留了下來,專管著往各處送膳,秦祿英每次來仁壽宮,都是她跟著。
秦祿英搖著扇子,兀自低頭沉思,卻沒發現,那仁壽宮偏殿的屏風后,悄然滑過一道人影。
“顧典事去用飯么?”一名宮人討好地問道,又指了指屏風:“瞧您在這兒站了好一會兒,可是里頭呆得涼了?”
仁壽宮里不僅有大冰鑒,還有一種從未見過大扇子,只要輕輕搖動正中的手把,那三柄羽扇便能自個兒輪轉著扇風,十分神奇,據說是東平郡王獻來的。
有此二物,仁壽宮自是極為涼爽,呆得久了,還會覺著冷。
這宮人顯是以為紅藥禁不得風,便問了出來。
紅藥自自然然地順著她的話道:“正是呢,我剛才對著下風口,一陣陣地涼風吹得有點兒難受,就出來暖一暖。”
說著又有些不好意思,拂鬢道:“噯,我這話說得有點兒矯情,這大熱的天,我竟還說要暖一暖,外人聽了定要說我輕狂。”
那宮人忙陪笑:“話不是這么說的。顧典事怕是不知道,里頭當差的都和您一樣,也常說要出來暖和暖和。”
紅藥掩袖一笑:“多得你不笑話我土氣,還是太后娘娘會調理人。”
一句話,贊了主子、夸了奴婢,那宮人亦自笑起來。
紅藥借口要用飯,很快便出了偏殿。
出門時,她又往角門處掃了掃。
那個陰沉宮人仍未回來。
紅藥心下沉吟,在配殿用飯時,也一直在思忖此事。
她今日會出現在仁壽宮,也是一個“巧”字。
原來,三公主不知從何處得知,今日恰逢她與太后娘娘同日用藥膳。小姑娘臨時起意,說是要來“陪皇祖母一同吃藥,與皇祖母同甘共苦”,便命人給仁壽宮送了信。
這原不過孩子話,太后娘娘卻被逗得前仰好合,心情大好之下,自是應允了。
于是,取回藥膳后,紅藥便直接去了仁壽宮。
也就在跨進仁壽宮正殿時,她忽爾福至心靈,想著,莫不是那陰沉宮人的出現,與太后娘娘的藥膳有關?
細說來,其與紅藥相遇的地點,正在通往藥膳房唯一的那條小徑,亦即是說,藥膳房便是此人的目的地。
其次,紅藥出入藥膳房數月,卻從不曾與此人謀面,偏偏今日太后娘娘用藥膳,這人便出現了。
有了這兩個前提,紅藥便覺得,此事已有七分準了。
而就在方才,她的猜測得到了印證。
那陰沉宮人,竟當真來了仁壽宮,那藥膳不僅是由她親捧著的,且她送完了藥膳沒多久,就跑去了仁壽花園。
且不論藥膳如何,只看她往仁壽花園跑得如此熟稔,紅藥便敢打包票,她一定經常如此,而此舉的目的,不言而喻,正是去瞧小石塔。
卻不知,那小石塔的位置,是否仍在原處?
除此之外,太后娘娘的那份藥膳,也很關鍵。
只可惜,方才紅藥沒得著服侍的機會,只來得及將覆于其上的藥方子看了兩眼,還沒待細瞧,三公主便讓她先下去用飯,至于藥膳,她卻是根本不知長什么樣兒。
既然今日撞上了,總得瞧上一眼才是,也免得浪費了這么個大好機會。
心下計議已定,紅藥飛快地扒拉著筷子,三下五除二便將整碗飯咽下,匆匆漱了口,便又回到了偏殿。
她去得很及時,太后娘娘恰好命人盛了一碗藥膳,置于手邊,那淡淡的鮮香味道隨涼風而來,令人食指大動。
紅藥目不旁視,碎步行至三公主身旁,躬身道:“殿下,奴婢回來了。”
三公主正努力對付著小碗里的一枚肉丸子,聞聲便回過頭,奶聲奶氣地道:“那紅藥嬤嬤留下,你們都去用飯罷。”
幾名服侍的小宮人應聲退下,紅藥便上前兩步,執起布菜的銀箸,視線不經意掃過桌案。
那碗藥膳放在案角,從她的角度看去,一目了然。
那是一碗色澤微黃的羹湯,頗為粘稠,幾樣食材與藥材于湯面正中堆尖兒擺放。
紅藥不敢盯著細瞧,只飛快一眼掃過,認出了其中嫩筍尖、鵪鶉蛋、淮山、枸杞這四樣。
皆是藥方子里有的。
至于剩下的,有一些因熬煮太久,顏色與形狀都已改變,還有些干脆煮成了糊狀,紅藥自忖沒那個眼力認出來。
似乎也無甚可奇處。
紅藥暗忖道,瞥眼見三公主吃掉了肉丸,大大的眼睛正瞄向一碟涼拌脆心瓜。
她忙舉起銀箸,向三公主的小碗中揀了兩片。
三公主小腦袋一低,嘴巴一鼓一鼓地便吃了起來,因好瓜極脆,她口中還發出細細的咀嚼聲。
趁此機會,紅藥第二次掃向那碗藥膳。
還是什么都瞧不出來。
所幸太后娘娘似是不大想吃這東西,一直任由它在那里放著,根本就沒碰過,卻是方便了紅藥。
她便一面給三公主布菜,一面左一眼、又一眼地往那藥膳上飛眼刀子。
也不知是瞧到第幾眼的時候,終是教紅藥發現了一絲異常。
那些枸杞。
確切地說,是那幾個枸杞中的兩個,看著有點兒怪怪的,越瞧越是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