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仁宮角門外,充嬪微斂了眉,凝望腳下平整寬闊的臺磯。
階上落著幾片落英,也不知是從何處飄來的,殷紅且濃烈,絲絨般的花瓣在陽光下泛出微澤,粘稠地,如身體里迸出的血漬,在深青而黛的石塊上,安靜地綻放。
兩名小宮跪在她腳邊,撣拭著她的裙擺,動作十分輕柔。
“貴妃娘娘不喜歡花兒,你們弄干凈些,別叫方才那些落花沾在我身上。”充嬪的聲音很溫和,唇邊攜著一朵淺淡的笑:“再,你們自個兒也互相瞧瞧,別帶出幌子來,惹得貴妃不喜。”
兩個小宮人俱皆應是,細細收拾妥當,不敢有一絲疏漏。
半啟的角門便于此時從里拉開,春分與春月分立于門的兩側,屈身行禮,齊聲道:“娘娘請。”
充嬪點了點頭,風儀淡雅地提起裙擺,拾級而上。
春月忍不住悄悄抬頭,目中劃過驚艷與癡迷。
充嬪今日所著衣裙,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上身是淺湖色素面兒窄袖立領的款式,腰身收得恰到好處,勾勒出近乎完美的曲線,袖口與領口皆鑲著如今最時興的蕾絲寬邊,下系著深湖色素面長裙,裙外蒙著數重潔白如雪,薄如蟬翼的輕紗。
奇異的是,那紗料子細看好似精密的漁網,且并不平整,而是自腰部向下抿出無數細直的褶子來,風一吹,裙幅飄擺,似萬千云波輕涌,飄然若仙。
春月不由露出艷羨的神色來,視線向上,掃過充嬪肩上搭著的那條藍白雙色紗料披帛。
這東西叫做“披肩”,是大齊后宮今年才時興起來的新鮮玩意兒,荀貴妃也做了兩條,其中一條是火狐皮的,真真是艷麗如火、雍容華貴。
據說,今年春宴之時,充嬪便是憑著一身白衣素裙并白狐披肩,艷壓群芳,幾乎復寵成功。
只可惜,紀昭儀忽然小產,陛下忙著處置這件事,便又將充嬪娘娘丟在了腦后。
春月曾聽好些人說過此事,彼時尚還有些不信,總覺得以荀貴妃的姿色,充嬪再怎么打扮,亦是多有不及。
而今日一見,她終是明白,美人亦需華服襯。
原本不過六分姿色的充嬪,在這套衣裙的抬升下,足可與眾美爭艷,再加上她本就有的那種從容、淡雅的風韻,十足是個絕色美人兒。
邁著碎步走在充嬪身前,春月與春分將她引去了正殿。
荀貴妃此時已然換了身新裁的春衫,發挽云髻、鬢橫珠釵,端坐于寶座之上,煙綠色輕紗裙擺湖水般地鋪散著,而她美艷明媚的容顏,便好似開在水面的一朵紅蓮,無須風拂,便自有了種與世無爭的奪目。
充嬪視線低垂,在眸光盡處現出一角綠裙后,便立時止步,折腰見禮:“見過貴妃娘娘。”
“起罷。”荀貴妃擺了擺手,控制著自己的眼神,沒去多看那身扎眼的衣裙。
哪怕心中已然生出了恨不能將之據為己有的念頭。
卻也只是一念罷了。
莫說是她這個貴妃娘娘,便是比充嬪位份更低的昭儀、婕妤,亦絕不會有此行徑,否則是要被人笑話兒的。
一身衣裳,也值當明著去搶?
偷著學學也就罷了,總歸這東西人人都瞧得見,也總會有心靈手巧的能學會,又何必急在一時?
再者說,充嬪那天不也還是灰溜溜地走了么?
由此可見,太出風頭也不是什么好事。
活該。
荀貴妃抬手掠了掠發鬢。
“我今日來得唐突,也沒提前遞個帖子,貴妃不怪罪我吧?”充嬪此時開了口,語中有著恰到好處的惶恐。
荀貴妃淡笑道:“本宮平素也是閑著,你能來瞧瞧本宮,也是你的一片心意,本宮自是歡喜的。”
充嬪提起帕子掩唇,輕輕咳嗽了一聲,笑道:“貴妃真是胸襟寬闊,我這兒也就安心了。”
荀貴妃面色如常,攏在袖中的手卻微微一緊。
這是何意?
刺探?
尚未待她想明,充嬪已然又道:“貴妃在上,我有個不情之請,想與您說一說,不知成不成?”
荀貴妃平視前方的眸光,終是落回到了充嬪的臉上。
隨后,心頭一跳。
此際的充嬪,正用一種哀懇的、乞求的眼神,切切地看著她,好似當真有什么特別為難、特別難以啟齒之事,要向她訴說。
荀貴妃見狀,不喜反驚。
充嬪其人,她還是有些了解的。
雖說只是個嬪,但她卻鮮少……不,是從不曾在高位者面前諂媚討好。
換言之,此人秉性清高,頗有些目下無塵之意。
若非如此,當年她也不會在小產之后避居永寧宮,謝絕一切宴飲邀約,如同清心寡欲的比丘尼,將自己活成了一個影子。
一個險些便被所有人遺忘的影子。
當然,她后來的舉動證明了,那所謂的清高,也不過是演給外人瞧的戲罷了。
可再怎么著,她此際行徑,亦大為反常。
荀貴妃美目微眄,在充嬪的身上掃了一圈,旋即勾起了唇角。
有趣。
她似笑非笑地點了點頭:“好啊,你便說予本宮聽聽。”
充嬪聞言,面上有著一閃而逝的喜色,張了張口,忽然又閉攏,舉帕向唇邊拭了拭,輕咳了兩聲。
荀貴妃挑眉一笑,揮手道:“罷了,春分、春月你們幾個都先下去,得了本宮的吩咐再進來。”
眾宮人俱皆領命退下,不一時,殿中便只余下她二人。
“謝貴妃體恤。”充嬪姿儀淡然地向上頷首,旋即站起身來,輕提裙擺,盈盈跪倒,兩手扶地道:“求貴妃娘娘幫我。”
荀貴妃端坐著未動,居高臨下的視線中,不帶一絲情緒:“你這話本宮就不明白了,本宮又有什么能幫你的呢?”
充嬪抬起頭,疏淡眉目間,攏著無盡的幽怨與哀愁。
“我已經三十歲了。”她說道,蒼白的臉上,眼圈兒微紅:“貴妃青春正好、美麗尊貴,想是不會明白我這畸零之人的心事。”
寥寥數語,似是能勾動人心底深處的情緒。
荀貴妃眸光閃動,口中卻發出一聲輕嘆:“年華總是易逝,聽你這般說著,本宮也傷感起來了。”
充嬪苦澀地一笑:“我知道,貴妃未必肯信我的話,不瞞您說,便是我自個兒也覺得我這話聽著假。所以,我也不多說什么,只求娘娘拉我一把。”
一面說話,她一面便探手入袖,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錦囊,膝行數步,將之高舉過頂:“這是我花去所有積蓄拿到的圖紙,請娘娘過目。”
“哦?”荀貴妃饒有興致地看了她片刻,頷首笑道:“好,本宮便瞧瞧。”
說話間,將錦囊接過,解開系帶,從中取出兩頁紙,動作舒緩地展開了紙頁。
隨后,神色一凝。
那紙上畫著的,竟是一身極美的衣裙。
不同于充嬪身上所著,這套衣裙更典雅、更繁復,亦更奇異,衣裙旁還細細寫明了如何量體、如何剪裁、如何縫制走線等等,連料子也標注得清清楚楚。
翻至第二頁,亦畫著一套華麗的衣裙,諸細處亦如前注明。
荀貴妃眸中劃過異彩,旋即歸于平靜,望向階下跪著的充嬪:“原來,你今日是向本宮遞投名狀來的。”
“不敢,求娘娘垂憐。”充嬪的姿態擺得很低,以額貼地,語聲中再沒了往日的淡定:“我不奢望別的,只求能再見天顏。”
“這又不難,每月初一都有大晨定,你只要去仁壽宮,總有那么幾回能見著陛下的。”荀貴妃閑閑地說道,似是沒聽出她的懇求。
充嬪滯了滯,語聲越發黯然:“尊卑有序,我不敢僭越。”
荀貴妃忍不住笑起來:“喲,這話可真新鮮。若你當真遵著這一條,春宴那天你就該……”
“宴者為歡,然晨定卻是禮。兩者不可同日而語。”充嬪突兀地打斷了她。
這一刻,縱使她根本不曾抬頭,可荀貴妃卻覺著,這個跪地乞求的半老徐娘,那骨子里的孤高,實則還在。
“噗哧”,荀貴妃輕笑出聲,語中亦多了幾分溫和:“這才像你么,方才本宮還想著你是不是轉性了呢。”
竟是對充嬪方才打斷她的行為毫不介意,甚而還為之歡喜。
充嬪緩緩抬頭,面上的笑容極是苦澀:“我若是能改個脾氣,也就不會走到如今這一步了。如今我已是走投無路,只能請娘娘相助。”
荀貴妃笑望她數息,伸臂做了個“請”的動作:“起來說話罷,本宮叫人送些點心過來,咱們慢慢兒說。”
充嬪依言起身,神情似悲似喜,又似無限悵惘。
緊閉的殿門重又開啟,捧著杯盤的小宮人魚貫而入,正殿里傳出細微的笑聲。
而即便如此,這空闊的庭院,仍舊安靜得有些異樣,唯有那株楓樹管自撫弄著陽光,枝椏搖曳,發出“嘩啷”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