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念頭泛起的一瞬,紅藥便開始浮想聯翩起來,將話本子里那些故事挨個兒過了一遍,登時腦瓜子就又有些不大夠用了。
說起來,懷恩侯府的喜宴,徐玠并沒參加。
最近他似是極忙,來國公府的次數也比往常少了,他甚至都不知道懷恩侯續娶的是哪一家的姑娘,這一點紅藥可以肯定。
也正因此,紅藥才會拿話本子的故事往里套。
他與柳氏是何時何地認識的?
他說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柳氏呢?
一時間,紅藥心里像有千萬只螞蟻啃嚙,恨不能馬上把徐玠抓到跟前來問個究竟。
好容易將滿心的好奇(不安)捺了下去,她目注金二嫂,沉聲道:
“既然嫂子不方便告訴我,那就勞你駕給你們爺傳句話,就說我很想知道這事兒的詳細情形,請他盡早告訴我。如果不方便明說,寫張字條兒也成。”
金二嫂應了個是,想了想,又道:“奴婢就算沒認錯人,也不會怎么著的,這府里認識奴婢的也就幾位夫人并姑娘您。爺的情形與奴婢一樣,姑娘但放寬心。”
這是在隱晦地告訴紅藥,金二嫂和徐玠雖然都認得柳氏,但柳氏卻并不認識他們,自然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
紅藥老臉紅了紅。
居然被看穿了。
這就尷尬了。
金二嫂卻像是什么都沒瞧見,又笑瞇瞇地道:“爺最近忙著朝堂的事兒,有個什么閣老被人參了,爺整天寫文章和那些人對罵,夜里也睡得晚。”
嗯,幾句話就把一切都說明白了。果然是徐玠信重的下人,聰明得緊,
紅藥面上紅暈消退,頷首道:“既如此,那嫂子就快回去吧,別誤了你們爺的正事兒。”
老身面皮再厚,跟你這么個聰明人站一塊兒也不自在。
金二嫂想是聽明白了,于是二話不說,利落地應了個是,便離開了。
紅藥猶自站了一會兒,思前想后,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揣著一肚子的疑惑,繼續回屋待客。
所幸接下來并無別事,她坐著吃了會兒茶,又陪幾位貴女去云溪邊喝茶閑話,一直消磨到日影偏西,方才散去。
宴罷數日,國公府便先后接到了好些帖子,皆是回邀姜氏、常氏等人過府做客的。
這其中,東平郡王府蘇夫人寫來的帖子,并懷恩侯府柳夫人補送給紅藥的及笄禮,最被劉氏看中。
這兩位與紅藥的關系越好,則紅藥婚后的日子便也就越順,劉氏自是為女兒高興。
紅藥如今的注意力都在徐玠身上,他一日沒有回音,她這顆心便怎么也放不下,是以對這些事也只聽過便罷。
轉過五月,梅子漸熟,玉京城亦迎來了梅雨時節。
梅氏百貨的新頭面,亦終是于月初送進了國公府,而徐玠的字條,也擺上了紅藥的書案。
坐在明亮的房間里,就著窗外的湖光云影、細雨微風,紅藥展開徐玠的回信,細細品讀。
那信寫得簡短,攏共也就三句話,寫的是:
建昭十四年上元夜,我在護城河畔救下一人,據此查到一伙拐(賣(人口的惡徒。你問的人當時與數名婦孺皆在惡徒手中。后,金二夫婦暗護他們至北城兵馬司,故知其身份,并稟報于我。(175章、180章)
前后加起來還不到百字,紅藥眨眼便讀完了。
可是,完全理解并理順這幾十個字所包含的意思,卻足足花去了她半個時辰的功夫。
而待全盤通透,又花了紅藥約有半刻時間。
直到將最后一絲疑惑解開,紅藥才覺出滿握的潮汗。
原來,這才是事情的真相。
原來,建昭十四年上元節那晚,徐玠約她在護城河邊賞煙花時無意間救下的,不只是險些被殺死的宮女薛紅衣,也包括了柳氏。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而今想來,仍歷歷在目。
恍惚間,紅藥的眼前似又現出彼時情景:清河、明月、裝丸砸的小竹藍、低眉溫笑的少年、夜空里綻放的煙火,以及,那河畔鬼祟的聲息與身影。
那一年,寧妃娘娘還活著。
因為怕投毒之事敗露,寧妃命鄧壽容把紅衣殺死,再將之拋尸護城河,以做出紅衣貪玩偷跑出宮,不慎落水淹死的假相,從而躲避宮正司的查探。
前世時,這件事是做成了的。
而這一世,因了紅藥與徐玠的出現,卻陰差陽錯地阻止了這樁陰謀。
那之后的事,徐玠曾約略提過幾句,道是那意圖在河邊殺死紅衣的兇手,是一對姐弟。
這對姐弟乃是十惡不赦之輩,不但接些殺人害命的買賣,還干著拐(賣(人口的勾當,手上落著好幾條人命,貪婪無比、心狠手辣,其中那個弟弟更曾污過不少良家女子的身子,再將她們轉賣青樓。
為了將這對惡徒連根拔起,徐玠派人暗中跟蹤他們,查清了他們的老窩并出手剿滅,救下了一批被他們拐來的婦孺。
當初聽徐玠講述時,紅藥也只當一樁奇聞,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些被救下的人里,竟還有個柳湘芷。
當年的湘妃,便是因此而流落異鄉的么?
難怪她后來一直說,“無顏見列祖列宗”。
不是家道中落、亦非親眷見棄,而是她不幸落進了拐子手中,于是,紅顏飄零、塵世里打滾,終其一生,再也不曾見過父母親人。
此念一生,紅藥的眼底,便漸漸涌出了潮氣。
她不敢想象前世的湘妃都遭遇過什么,更不敢去猜測她經由了怎樣曲折的經歷,方才去到了千里之外的誠王封地。
那個高貴而美麗的湘妃娘娘,原來,竟有著比她們所有人都更悲慘的命運。
分明是千金小姐、官家姑娘,分明該有著大好前程,卻因不慎落入泥淖,到最后竟致為奴為婢,和血吞淚地活著,又孤零零死去。
或許,湘妃一直都在以某種方式求死,卻并不自知。
紅藥不由想起了前世的湘妃不爭不搶,想起了她自我放逐的種種行徑,想起了她甚至敢當面譏諷元光帝,以致連連降等,死時只得一具薄棺,連身像樣的壽衣都穿不上。
只消想起這些,紅藥整顆心都在抽痛。
那委實是太讓人心痛又憐惜的女子,失去了所有,一生與屈辱為伴。
用藥閉起眼,死死捏住了手中字條。
湖風清涼,攜來幾片雨線,珠簾子“噼里啪啦”地響著,似一曲清弦。
再遠些,是小丫鬟的喁喁細語,以及湖水被風拂動的聲音。
現世的一切如此美好,前生種種,皆不存在。
紅藥張開眼睛,深深地吐納了一息。
都過去了。
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讓她深切地明白了重生的意義。
那不只是為了挽救大齊,如此宏大的愿望,紅藥自忖能盡之力甚微。
于她而言,重活一世,除了認真地、努力地活下去外,亦是為了救下那個叫做柳湘芷的少女,救下那些與她一樣無辜的眾多的生命。
從行宮大火、太后薨逝、三公主暴斃,到兩度慘遭血洗的皇城、內安樂堂一甕又一甕的人彘、嬪妃殉葬時的哭喊,再到紅藥幸運地避開、而徐玠卻親臨的異族鐵蹄的踐踏……
一瞬間,紅藥想起了許多,而這許多的畫面與聲音,最終又匯聚成了眼前的這一紙字條。
視線被輕霧蒙住,她什么都看不清。
可在心底深處,她卻清楚地知曉,她一直想要報還的恩情,早在兩年之前,便已經用另一種方式,報還了。
真好。
重活一世,真好。
能救下這許多許多的人,救下那個苦命的女子,真好。
紅藥彎起了眼睛,眸光漸清,心底漸寧。
從今往后,她再也無需為故人擔心了,只因對方過得很好,比她想的還要好。
將字條投進水盂,她凝目瞧著那字跡一個個地暈散、化開,變成團團墨跡,再也難以辯認,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都結束了。
或者不如說,什么都沒發生。
大家都好好的。
全都好好地活了下來,并且,將要繼續幸福快樂地活下去。
這真是極好極好的。
紅藥唇邊的笑意漸漸擴大,最后直笑成了一朵花兒。
她哼著小曲兒,從水盂中撈出濕透的字紙,慢慢將之撕成了碎片,仿似唯有如此,才能將一切湮滅。
而在這個過程中,她又想明了一些事。
就在大半個時辰前,她還曾疑惑,何以今日前來送信的不是金二嫂,而是小廝元貞。
問了元貞因由,元貞回說,這是因為徐玠要在江南、皖南、湖廣等地都開設梅氏百貨的分鋪,便將金二柱夫婦調去幫忙了。
這一去,沒個十年八年的,他們也回不來。
如今看來,徐玠這是早早將知情者全都遣走,以免紅藥往后難做。
多好的夫君啊。
她得著了一個,柳氏也得著了一個。
除此之外,紅藥最近也一直在打聽柳家的事,而得來的消息亦令她欣然。
柳家是個好人家。
柳湘芷落進拐子手中,丟了好幾天,若換在那些規矩嚴的人家,這樣的女孩子回家之后,也只得三條路可走:自盡、出家,或者遠嫁。
而柳家卻沒這樣做。
他們不僅牢牢地護著這個女兒,且還精挑細選地為她挑了一樁上好的婚事,哪怕女兒年紀拖得大了些,也絕不肯將就著把她嫁掉。
由此可見,柳家兩老對自個兒的孩子是真心地疼愛。
托生在這樣的人家,實是天大的福氣。
夫君溫柔、父母疼愛,柳氏這一生,應該會很圓滿。
紅藥心頭最后一絲執念,至此終是了卻,一時間只覺神清氣爽,只想找點事情來做做。
于是,她做出了一項重大決定:
找石塔。
真實情形其實是,除了這么件事兒,她手頭也沒別的事可做。
五月乃是惡月,很少有人會在這個月里舉宴,而就算有花宴、茶宴之類的,也沒紅藥這待嫁之女什么事。
將要出閨的她,如今只能在家呆著,哪里也不能去。
所以,就只能找石塔了。
為此,紅藥還學著徐玠的樣子,專門擬了一份“計劃書”,每天按早晚兩頓飯的時辰點兒滿府亂晃,趕上天氣涼爽,晌午還要再加一頓。
就這么著過了十來天,世子爺不干了,跑到劉氏跟前委委屈屈訴了段苦,大抵說來就是“二妹妹嚇得人家小心肝亂跳人家好怕怕”這種。
原來,每年夏天,國公府幾位爺就愛大中午地在湖里泡著,圖個涼快。
當然了,這一涼快,難免就要露個體啊、果個身啊之類的,有些不大雅致。
只是,正午時分,大太陽當頭,乃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女眷們根本不會揀這個時候出門兒,就算后來有了個殷巧慧,她也從沒在這個時候往外跑過。
可紅藥她跟別的女子能一樣么?
就算是大中午的,她也經常時不時地冒個頭,把幾位爺嚇得抱頭鼠竄,湖中聚會也只能就此取消了。
世子爺一想這不成啊,他們幾個也就這么點兒樂子,若是連這都沒了,這夏天可怎么熬。
于是,他就跑老娘跟前告狀去了,希望老娘作主,讓二妹妹中午別出來。
面對長子的委屈,劉氏非但不同情,反倒還惱了,拍著竹椅怒道:
“這大夏天地,屋子里又熱,你妹妹在外頭走一走又怎么了?你就不曉得讓讓她?她又不像你們爺們兒能到處逛,可憐見地,竟是哪里都去不得,可不就只能在園子里散散心么?”
完了還嫌不夠,又埋怨:“難得有個妹妹,也不知道多疼著,還嫌棄?你們幾個到現在也沒個閨女,說不得就是你們太兇,嚇得人家小丫頭不敢往咱家托生。都怨你們,到現在我都沒個小孫女兒抱著。”
最后再罵:“趕緊回屋給我生個小孫女兒是正經,別沒事找事,這么熱的天,你不煩我還煩呢?”
世子爺被罵得一頭灰,溜墻根兒跑了。
從此后,國公府幾位爺都老實了,每天只敢挑晚上在湖里碰面兒,后來倒又弄出了個“夜泳”的新玩法,最后竟還在勛貴圈兒里時興了起來,亦是一樁奇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