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了。”荀貴妃單手挑起一角錦簾,美艷的面容襯著漫天細雨,似是將那灰暗的天空也映亮了幾分。
她微眄了眸,水光瀲滟的一雙眼睛,不著痕跡地在紅藥身上兜了個來回,旋即彎唇輕笑:“本宮可也有些日子沒見你了,方才這么打眼一瞧,險些就沒認出你來。可見你在外頭養得不錯。”
她用一種合宜的打量的視線,細細端詳了紅藥半晌,方笑道:“罷了,抬起頭來,讓本宮細瞧瞧。”
紅藥在心里罵一句“娘地”。
荀貴妃的品級比她高出兩個臺階不止,但有所言,紅藥自是無從相拒。
是故心里罵著,她也只得依言抬起頭,保持著視線向下微垂的姿勢,目之所及,是團作五瓣兒的彩線牡丹,遍地金的料子流光婉轉,在這冬日陰沉的天光下閃爍著光華,就仿似那五朵花兒活了過來,正在寒雨中怒放著。
“嗯,確實是長開了。本宮從前就瞧著你模樣干凈,果然不曾瞧錯。”荀貴妃笑吟吟地說道。
紅藥適時低下了頭。
也就在這個當兒,她覺出荀貴妃的眼神忽地一晃,掃去了一旁。
像是在看著某個人。
誰呢?
紅藥的心稍稍往上提了提,卻也沒太當回事。
非是她心大,而是如今她乃是正正經經的誥命夫人,這些宮里的貴人們手再長,也不好拿她如何,否則,建昭帝頭一個饒不了她們。
后宮干政,那可是殺頭的大罪,但凡荀貴妃有一分聰明,便也絕不可能做出整治誥命夫人這等可笑又愚蠢之事來。更何況,她與紅藥素無往來,紅藥去景仁宮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
“紅線哪,見了從前的故人,如何你倒傻了呢?方才那機靈勁兒哪里去了?”荀貴妃的語聲響了起來,閑逸地、悠然地,仿似話說家常。
紅藥卻著實吃了一驚。
紅線?
她如何會在宮里?
一剎兒的功夫,紅藥竟有幾分恍惚。
猶記當年初進尚寢局時,她們四個紅字輩兒,被芳草戲稱為“四紅”(見037章)。
而經年后,紅菱死遁;紅袖因毒害紀昭儀曝尸于野;紅藥則成了東平郡王府四夫人。
唯有那個眉眼俏麗、膚色微黑的紅線,不知所蹤。
紅藥兩世里皆與她無甚交集,此時乍然聽聞她就在近前,自是吃驚不已。
按理說,紅線理應與紅藥一樣,在前番皇城清人之時,便被遣散出宮了才是,何以她重又回到了宮中?
難道是荀貴妃特意把人又找回來了?
忖及此,紅藥不由自主轉動眼眸,看向了此前荀貴妃視線掃去的方向,便見那群綠衣宮人之中,竟果真雜著一個婢女打扮的青衣少女。
當真是紅線!
因她的衣著與宮人顏色相近,紅藥方才卻是沒瞧出來。
聽得荀貴妃所言,紅線已是垂首攏袖,碎步行至紅藥身前,屈膝道:“婢子紅線,見過徐五夫人。”
縱使意力抑制著情緒,然而,那語中的澀然,卻依舊清晰。
紅藥怔得一息,面上便擎出客套的笑來,伸手虛扶了一把,道:“這真是再想不到的事兒,方才是我眼拙了,卻是沒瞧出你來,你別見怪。”
紅線直身而起,眉眼低垂,恭聲道:“徐五夫人折煞婢子了。”
紅藥笑著擺了擺手,向她身上看了一眼,順口問道:“如今你在何處當差?”
雖著婢子衣飾,只紅線這一身卻也頗為精致,更兼她還能出入荀貴妃身邊,可見其服侍的主子并非尋常人等,多半亦是有誥命在身的貴婦。
“紅線眼下在靖北侯老夫人跟前聽用。”荀貴妃含笑接過了話頭,衣襟上的五色牡丹隨語聲變幻不息,似是花兒迎風搖曳。
果不出紅藥所料,紅線原來是去了侯府當差。
只是,靖北侯?
因心神微亂,紅藥那腦瓜子便也轉不大動,一時竟沒想起這是誰來。
魯媽媽適時輕聲提醒:“上個月平江伯府老夫人作壽,那穿宮粉折枝梅馬面裙、賞了‘小湘月’一錠金元寶的,便是靖北侯夫人。”
紅藥顰眉想了一會兒,隱約記起,那天確實有個年約四旬的貴婦,賞了慶祥班的“小湘月”一錠金子,很是出了回風頭。
“原來如此,多得媽媽提點。”紅藥感激地看了魯媽媽一眼,復又轉向紅線,溫聲笑道:“既然你在靖北侯府當差,往后咱們倒也能常見面兒。”
京城勛貴也就這么些,常相往來著,碰面自是免不了的。
“退下罷。”荀貴妃淡聲說道。
紅線應了個是,退去了一旁。
那一刻,她低垂的臉上,有著一抹自嘲的笑意。
是啊,她與紅藥果然是能常見的,只是,人家坐著她站著,人家直著她彎著,又有什么意思呢?
所謂云泥之別,說的便是她們吧。
原在同處當差,無分高低貴賤,可誰想,一朝出宮,兩下里便有了如此大的差距。
一個成了誥命夫人,而她殷紅線,不過是從一個主子的門下,換到另一個主子的門下而已。
紅線面上的自嘲,漸而轉作了悲涼。
拿著遣散銀子回了家,原以為從此后就能一家人好生過起日子來,卻不想,銀子還沒焐熱,就被兩個兄長刮分一空,爹娘為了給二哥籌辦婚事,再度將她騙賣給了人伢子。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這世上除了自個兒,誰也靠不住,所謂血脈相連的親人,不過是吃你的肉、喝你的血的一群怪物罷了。
一念及此,紅線的眼底,便聚起了幾分冷意。
“紅線這是跟著靖北侯老夫人進宮給太后娘娘請安的,本宮難得瞧見個熟臉兒,就厚著臉皮跟太后娘娘把人暫借出來,讓她陪我說說話。等說完了,還得把人好生還回去呢。”荀貴妃似是頗為歡喜,說話時還帶著笑。
紅藥點了點頭,將衣袖輕輕一拂,不疾不徐地道:“原是這么著的。那倒也是巧,妾一會兒也要去給太后娘娘請安,說不得還能見靖北侯老夫人一面。”
荀貴妃盯著她看了數息,驀地彎了彎眼睛:“啊喲,看來徐五夫人是嫌本宮話多了呢。”
你丫知道就好。這大冷天地,站在雨地里多難受,你坐在步輦里自是不知的。
紅藥心下撇嘴,面上卻很恭謹:“妾身不敢。”
荀貴妃的臉上不見一絲惱色,甚而還有幾分歉然:“罷了,本宮就不耽擱徐五夫人了,也免得誤了你的時辰,皇后那里又要跟本宮慪氣。”
熟稔的語氣,似是與周皇后關系極好。
紅藥巴不得早早離了此處,立時屈膝道:“多謝貴妃娘娘體恤。”
語氣很是和順,話卻說得很不客氣。
雨大天寒,卻偏要將一位誥命夫人攔在半道兒上說話,荀貴妃此舉,多少有些逾制。
說到底,她也只是個貴妃,而非皇后。而事實上,就連太后娘娘,亦不該如此隨意地對待那些誥命夫人。
方才荀貴妃口口聲聲“故人”,將紅線拉出來與紅藥相見,個中意味,委實不由得人不去多想,若紅藥當真計較起來,荀貴妃也討不到好去。
聽得紅藥之言,荀貴妃瞇了瞇眼,卻也不曾說話,只輕笑著將手指一松。
“啪嗒”,錦簾落下,遮去了那張美艷的面龐。
這仿佛是一個信號,眾宮人立時抬起步輦,魚貫越過了紅藥主仆,逶迤著去了。
直待轉出御花園的角門,那步輦華麗的錦簾背后,方才傳來了一聲似有若無的悄語:
“下賤東西,倒是長能耐了。”
話極惡毒,然語聲卻又甜美,仿佛不是在咒罵,而是在說著什么女兒家的心事。
隨行在側的紅線聽了這話,垂在兩側的手,神經質地痙攣了幾下。
“快些回罷,本宮這手爐子都要涼了。”步輦中再度傳來了荀貴妃的聲音,帶著極濃的不耐之意。
眾宮人忙齊聲應是,加快腳步行過長街,回到了景仁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