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誰有罪?

眼見胥子關要露餡，薛開山沉聲道。

“斗精遙降，山靈下從，水文千曲，蛇鱗百重，燕砥斂刃，蜀水開鋒。”

薛開山口誦燕地刀銘，上前。

“九州之刀千奇百怪，但鑄刀的道理是相通的。兵器所求者，不過堅與利，只要能做到這兩點，哪里不是燕地，何刀不是燕刀？”

和尚又打量著薛開山，視線在薛開山腰間的橫刀上掃過，他面前的胥子關則攤開手掌。

意思很明顯，還刀。

和尚的手握住顯明連，隨意揮了兩下。

兩道寒光照亮了胥子關的黑色瞳子，胥子關笑容不變，眼底卻寒涼一片。

和尚腦中念頭盤旋。

算上早晨那個聲音尖細的，已經有兩撥官府的人來這楚女館了。明明手尾已經解決了，官府是怎么找到這的？

幸好一丈紅跟前一撥刺客割的明明白白，唯一的線索已經死了。

和尚熄了試探身手的心思，顯明連在他手中轉了個圈，朝胥子關還了個笑容。

“一時手癢，莫怪。”

刀柄朝向胥子關，胥子關反握顯明連，插回了刀鞘。

和尚還想再說什么，卻聽到周圍人群一片嘩然。

三人同時抬頭去看，一丈紅穿一身半袖坦胸裙，面覆紫紗，胸前如臥白鴿，正從二樓俯視全場。

盛裝以待，額上金粉熠熠閃光，女人神色凜然如菩薩，偏偏眉間朱紅透出一點妖冶。

胥子關第一次直視一丈紅，確實當得起禍水兩個字。

鴇母回過頭來，走到一丈紅面前。

“怎么回事？”一丈紅問道。

鴇母卻不回答，向著旁邊的丫鬟問道。

“王思禮買了多少花票了？”

“三千多兩。”丫鬟躬身回答。

“三千多兩。”鴇母回頭直視著一丈紅的眼，“也不少了。”

一丈紅輕笑，面上的紫紗水波般抖動。

“莫不是媽媽以為，我只能賣三千兩？”

“王家是長安大族，今天是我們占理，但王思禮也被打的不成人樣……”

“媽媽。”

一丈紅平靜的叫住了鴇母。

“王家勢大，有陳家勢大么？”

“那個和尚……”

“和尚不用媽媽擔心。”一丈紅再次搶斷了鴇母。

鴇母壓下心中的不滿，審視著著面前標志的美人，那一雙眼的妖氣被眉間的紅痣鎮住了，卻壓不住透骨的風情。

哪怕女人也難于抗拒，她放軟語氣道。

“我不知道陳大人要你如何，但既然那你來這楚女館，就別輕易得罪男人，女人終有老的一天，陳大人是豁達的性子，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得罪一個世家。”

一丈紅十指交叉，眼瞼半垂。

“媽媽訂下的規矩，女兒們就要遵守，當初說花票最多的恩客可以有一個月的留沐，那百魁獻藝一日未結束，我就一日還是未梳攏的姑娘。”

鴇母握住了一丈紅的手。

“女人在歡場，就別把自己看的太重，你也并非完璧。三千兩，也足夠了”

一丈紅輕佻的笑了笑，手指隔著面紗抹過嘴唇。

“媽媽，我說過，我可不止三千兩的價錢，陳大人，可是給了十張牡丹呢。”

鴇母神色一震，偏頭看向身邊的丫鬟，丫鬟點點頭。

“怪不得，怪不得。”鴇母神色親密的捏捏一丈紅手腕。

“陳大人看起來不愿意放過小娘子，左手出右手進的事都做出來了。”

聽到鴇母稱呼都變了，一丈紅輕輕行禮。

“沒事我就回水閣了。”

“那我就替小娘子去看看王思禮。”

二樓上兩個女人身形交錯而過。

……

和尚在一樓看見鴇母咄咄逼人，眼底掠過一抹陰翳。

原本的歌舞被王思禮打斷，橘黃色衣裙的姑娘們退去，一丈紅又已經離開，大堂中人群悶悶不樂的散去，和尚回過頭來對兩人說道。

“要去喝一杯么？”

薛開山望了胥子關一眼，胥子關笑道。

“好啊。”

丫鬟領著三人進到一樓的一個雅間，卻遲遲不肯離去，大眼睛在三人之間轉圈，最后落在胥子關身上。

胥子關想了想，明白了她什么意思。

“只上些酒菜就好了，銀錢不會少你的。”

說完扭頭對著和尚問道。

“和尚，你要不要交個姑娘來陪酒，我們兩人是決計不要的，就是不知道青樓里的和尚要不要。”

“說笑了，青樓里的和尚也是和尚，小僧可不能破戒。”

和尚向丫鬟拋出一塊銀錁子，成色十足，無摻鉛錫，足以買下數桌酒席，顯然是補償，丫鬟喜滋滋的接下，應承了一聲，繞過屏風出了屋。

角落放著兩座千手燭臺，房間內火光瑩然，桌子中央豎著嬰兒拳頭粗細的紅燭。

和尚坐下：“兩位到這楚女館來，既不尋姑娘飲酒，又手執銳器，倒是妙人。”

隔著燭火，和尚的視線在胥子關臉上逡巡，胥子關牽牽嘴角。

“要說妙人，比不得和尚你，不好好在廟里伴青燈古佛，難不成在楚女館里度化女施主么？”

和尚拍桌大笑，笑容落下，面色沉靜。

“煙花地皆苦海，說此地無間地獄亦不為過。君不見性子堅烈的小女娃被茶壺們輪番蹂躪，君不見生了淋瘡的女兒被拋往荒丘，君不見懷胎的丫鬟服墮藥，血流滿地一夜死去。”

和尚語氣四平八穩，聽不出哀樂。

“那些生來沒人要娃娃，深夜里嚎哭的姑娘，遇上媽媽心情好，給口飯吃做個伺候人的活計，遇上心情差，扔到外面，活著的做了偷子，死了的無人問津。”

火焰在三人之間升騰，和尚的面容隔著高溫扭曲，胥子關撫著刀不說話，薛開山聽得觸目驚心。

“個個只看見這楚女館仙女神姝，十二花姿容無雙，恩客高冠博帶，往來千騎高牙，就覺得此地瑤池仙境、極樂天堂，甩開一身往里鉆，卻不知進了這楚女館就是苦海第一步，再回頭難。”

“殺生，偷盜，淫邪，妄語，飲酒，時食，著華曼，香涂身，金銀寶物，歌舞觀聽，高廣大床。”

和尚雙掌合十。

“有情眾生非罪，誰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