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初春,但倒春寒接踵而至。
從電子工業部大門口出來,外面已經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
龐學林忍不住雙手捂嘴,哈著寒氣。
倪光南笑道:“龐總,我們晚上吃火鍋吧,我知道有一家銅鍋涮羊肉,味道很不錯。”
“行啊!”
龐學林自然不會拒絕。
龐學林跟著倪光南上了車,兩人在大柵欄附近找了家銅鍋羊肉館,先是要了份銅鍋湯底,又點了鮮切羊肉、羊腿肉、羊上腦、毛肚、蝦滑、白菜、蒿桿子、香菇、油豆皮等等,最后又要了六瓶啤酒。
菜上齊之后,倪光南分別給自己和龐學林各倒了一杯啤酒,說道:“龐總,這杯是敬你的,這段時間聽你的報告,受益良多。以前都說睜眼看世界,但我們弱啊,抬著腦袋墊著腳看西方,看到的不過是一片遮住日頭的陰影。產業受制于人,卻又找不到一個明確的方向,你是我見過的ICT產業界第一個真正懂技術、有眼光,懂產業發展規律的人,你這幾天的報告,讓我們所有人都有醍醐灌頂的感覺。”
龐學林笑了笑,和倪光南碰了碰杯:“倪工,過獎了。”
倪光南一飲而盡,搖頭道:“我說的一點都不夸張,你別看我們這些年搞外資引進搞得風風火火,想著用市場換技術,但西方那些資本家是傻子嗎?人家不知道咱們的心思?就像你之前在報告會上說的那樣,IC產業是資本密集型,技術密集型,人才密集型行業,咱們再這三點上做不到的話,那么別想短時間內追上西方……”
龐學林笑了笑,他能感覺到倪光南心中的憋屈。
來到這個世界將近一年半了,龐學林對中國產業的發展有著一個很清晰的認知。
造不如買,就是這個時代的政治正確。
整個社會的風向都是瘋狂迷信西方,相信市場經濟,打開市場讓外國人來。
國內很多產業就成了這一政治正確下的犧牲品。
運十下馬,解散研發團隊,銷毀技術平臺,技術積累中斷,大量人才流失,甚至流失海外。
撤銷機械工業部,解散儀器儀表工業局。
放棄了汽車的自主制造路線,有經驗的汽車制造工程師轉崗成了合資企業中研究組裝技師,徹底被隔離在研發環節之外。
比如汽車廠在合資中,就有圖紙上一條線,中國工程師都不能改,要改的話,也必須經老外層層上報由外國公司決定。
這種限制性條款就杜絕了中國工程師通過修改原始設計,逐步吃透國外技術的可能性。
精密儀器儀表領域大量研制人員下海,很多有經驗的高水平人才被外資企業收入囊中。
在IC產業,倪光南的技工貿和柳傳幀的貿工技之爭,同樣如此。
直到兩千年后,中國人才會明白,后發市場是需要保護的。
如果沒有行政上,關稅上的保護,根本沒有能力同國際巨頭競爭。
人家的東西打垮你的民族產業輕而易舉。
于是到了2004年,鐵道部搞高鐵引進的時候,已經學乖了的中國玩了一手經典的三國殺。
當時鐵道部委托中技國際招標公司為鐵路第六次大提速進行時速200公里動車組,招標公告明確投標企業必須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合法注冊的,具備鐵路動車組制造能力,并獲得擁有成熟的時速200公里鐵路動車組設計和制造技術的國外合作方技術支持的中國制造企業”。
這段話比較繞,通俗解釋一下,就是兩個意思:第一,投標企業必須是中國企業,西門子、龐巴迪、阿爾斯通以及日本高鐵制造企業本來想直接參與投標,這一條件將它們擋在了門外。
第二,中國的企業也不能隨便投,必須有擁有成熟技術的國外企業的支持,這一下又把“中華之星”、“藍箭”等國產動車組擋在了門外,因為鐵道部的真正目標是引進國外先進技術。
此外,鐵道部只指定了兩家企業能夠技術引進,一家是南車集團的四方機車車輛股份有限公司,一家是北車的長春客車股份有限公司,這被稱為“戰略買家”。
鐵道部還要求,投標前國外廠商必須與中國國內機車車輛企業簽訂完善的技術轉讓合同,如果沒有做到這一點就取消投標資格。
更狠的是,鐵道部還設置了一個考核環節,叫作“技術轉讓實施評價”,考察對象是中國投標企業,裁判是鐵道部成立的動車組聯合辦公室,簡稱“動聯辦”。
雖然你中標了,但鐵道部先不付錢,然后國外企業作為老師要向國內企業傳授技藝,動聯辦不考核國外企業教得怎么樣,它只考察國內企業學得怎么樣,只要是國內企業沒有學好,他就不付錢。
實話說這個規定有點太霸道了,國外企業不但要全心教,還怕遇到笨學生,因為即便他全心教,碰到笨學生學不好,他的錢一樣打水漂。
于是,借助龐大的國內市場,在短短不到十年的時間,中國非但完成了高鐵自主化、國產化的工作,更是在技術上完成了對昔日老師的超越,將其打入海外市場,使之成為了中國制造一張亮眼的名片。
甚至在IGBT這種能源變換與傳輸的核心器件上,中國也完成了國產化,并且將其作為國家戰略性新興產業,應用在軌道交通、智能電網、航空航天、電動汽車與新能源裝備等領域。
類似的一幕也同樣發生在液晶顯示屏產業、超級計算機產業、手機產業、盾構機等產業領域,可以說后世中國之所以能夠快速崛起,與這些新興產業的高速發展脫離不了關系。
只不過在這個時代,想要憑借中國當前的工業基礎對西方國家完成彎道超車,實在是有些勉為其難了。
芯片領域,不管是人才儲備,還是資金密集度,都遠遠比不上西方企業。
唯一的發展道路就是慢慢茍,一步步積累技術。
等技術積累到一定程度,互聯網產業規模也開始起來的時候,才是龐學林他們大顯身手的時候。
龐學林和倪光南一邊吃,一邊天南海北地聊著。
從IC產業到國際政治經濟形勢,從國內的學術腐敗聊到產業界的一些八卦軼事。
等到倪光南喝得有些暈暈乎乎的時候,龐學林才忽然出聲道:“倪工,有興趣來星環科技嗎?我們準備搞視頻解碼芯片以及顯卡芯片,需要一位經驗豐富的技術帶頭人,我覺得您很適合這個職位。”
倪光南微微一怔,微醺之下,酒瞬間醒了大半。
倪光南笑著搖了搖頭,說道:“龐總,我相信你的眼光和能力,不過我現在在聯想待得好好的,而且我們接下來也有CPU的研發計劃,你的好意我還是心領了。”
龐學林淡淡笑道:“倪工,你覺得你在X86指令集基礎上搞CPU,能從Wintel聯盟中搶食?”
“Wintel聯盟?”
倪光南不解地看著龐學林。
龐學林笑了笑,微軟革命性的視窗操作系統windows95要等明年才會出來,雖然這個時候微軟已經相當強大,但是業界并沒有Wintel聯盟的說法。
龐學林淡淡道:“Wintel聯盟指的是微軟的視窗操作系統和英特爾/AMD的X86芯片,不出意外的話,未來二十年內,以X86指令集為主導的CPU毫無疑問將會主導整個個人電腦市場,與這樣的龐然大物對撞,可不是什么好辦法。”
倪光南不由得一滯,說道:“那咱們就什么都不干嗎?就這么看著機會從我們眼前失去。你今天不是還在報告會上說,個人電腦市場即將迎來大爆發嗎?只要我們成功搞出X86芯片,總會有一定的市場的。”
龐學林笑瞇瞇地看著倪光南,說道:“倪工,這話你自己真的信嗎?”
在龐學林看來,倪光南是一位典型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一個理想主義者,愛國主義者。
他真的是那種視金錢為糞土的人,這種品質當科學家可以,但想當企業家,只可能是悲劇的人物。
事實上,這也是倪光南最終被排擠出聯想的根本原因。
后世也有人噴倪光南,說他不該孤注一擲搞個人電腦CPU,還拿他后來強推的方舟CPU和NC2000機坑人的事諷刺他。
但倪光南真正的貢獻恰恰是一直被人瞧不起諷刺的,為國產芯片奔走疾呼,為此甚至不惜畫餅,忽悠,乃至自己被忽悠把聲譽全賠在方舟上。
但是,相比于倪光南,柳傳貞他們做了什么?
九十年代,倪光南可不止提出過CPU、操作系統等核心項目研究,還提出了顯示器、ASIC相關芯片、大型系統軟件、打印技術等等。
然而柳傳貞他們并沒有從倪光南的項目中嚴格選擇合適的,符合聯想實際的項目,在這些領域持續深耕,讓倪光南的科研團隊逐步成長起來,成為公司的骨干力量。
而是直接將其擠走,從而走上營銷、貿易、資本運作的不歸路。
一個科技企業不以研發為中心,那就是失去靈魂!
其他企業如果因為初期的生存去搞貿易優先,那還倒說的過去。
但是,聯想是最應該以技術為核心的企業。
因為你當初背靠的是中科院計算所,你背靠的是國家當時最先進的技術和最優厚的科研資源。
龐學林沉吟了片刻,又問道:“而且,倪工,你真覺得柳總他們會同意將聯想公司的大量資源投入到CPU的研發中去嗎?”
倪光南臉色不由得一白。
事實上,前些日子,他已經在聯想內部的董事會上提出操作系統、CPU、ASIC芯片等領域進行研發投入,但得到的回應并不令人樂觀。
這幾年聯想雖然發展迅速,但公司內部的各種斗爭也日趨激烈,關于技工貿和貿工技的路線之爭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爆發一次,雖然倪光南不覺得自己會輸,但是這樣想去,聯想能不能真的給他提供一個穩定的研究環境,倪光南也不敢保證。
“龐總,那你們對芯片的研發有什么規劃嗎?”
倪光南問道。
龐學林笑了起來,說道:“倪總,我們星環CVD的熱度你也應該見到了吧?”
倪光南點了點頭。
龐學林說道:“去年我們公司營收超過五億,今年我敢肯定,公司的總營收不低于三十億,假如你愿意過來,星環科技每年將投入不低于總營收百分之十五的資金用于產品研發。當然,短期目標是視頻解碼芯片,畢竟這一芯片直接可以用在自己公司的產品上,隨時可以變現,中期目標則是主板、顯卡、DSP芯片、FPGA芯片、IGBT芯片以及某些用于工業領域的精簡指令集芯片,長期目標則是個人電腦芯片以及服務器芯片……”
倪光南眼睛不由得一亮。
相比于聯想的扣扣索索,龐學林在科研經費上實在是大氣地很。
龐學林頓了頓,繼續道:“而且我還會和蘭大、長安交大、華科、電子科大、西電、北郵等學校合作,加強計算機硬件工程師的培養,同時也會從國內各大科研院所挖人,只要有人愿意過來,待遇一律翻倍,同時公司也會向國外的頂尖名校招募海歸人才,盡量充實我們的人才庫!”
倪光南顯然有些被龐學林說動了,沉吟片刻,說道:“龐總,你說的事我得考慮考慮,你也知道,我在聯想內部的職務不低,就算想走,也沒這么容易。”
龐學林笑了起來,舉起酒杯道:“倪工,這個不急,你什么時候方便什么時候過來,我隨時等著你!”
倪光南松了口氣,說道:“那就好,龐總,干杯!”
“干杯!”
當天晚上,兩人一直聊到九點多,才算結束這場晚餐。
龐學林直接返回酒店,剛回到房間,龐學林的大哥大便響了起來。
龐學林連忙接起電話,電話那頭響起了孫燕生的聲音:“龐總,您還在北京嗎?”
“在的,怎么了?”
“我明天上午到北京,咱們到時候聊!”
“好,沒問題。”
掛斷電話,龐學林臉上的笑容又盛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