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正前后,謝澤和李苒吃好飯,從福來樓出來,在一片熱鬧歡呼感謝聲中,安步當車出了縣城,上馬趕路。
石南趕上來,和謝澤低低稟報:
“回王爺,高縣令沒在縣衙,說是不知道王爺和王妃要經過姚縣,一早上出城巡查農事去了,只有那位周師爺守在縣衙,除了說了高縣令的行蹤,其余,一問三不知。
咱們派送銀酒的事,周師爺態度謙恭,卻翻來覆去就一句:等他們高縣令回來,他立刻稟報高縣令。”
“嗯。”謝澤凝神聽了,示意石南知道了。
李苒的馬緊挨著謝澤的馬,石南的稟報,她也聽的一清二楚。
看著石南掉轉馬頭撤到后面,李苒看向謝澤。
“你看呢?”謝澤迎著李苒的目光笑問道。
“這是避出去了。”
“嗯。蜀地一直打著前梁的旗號,就是年號,也是沿用仁宗皇帝的天成至今。
可前梁已經沒有了,仁宗皇帝的詔書天下無人不知。
蜀地的官員和士子,在忠這個字上,就有些尷尬,這一件,極利于咱們這一趟。”
謝澤說到最后,微笑起來。
“就算沒有這份尷尬,對于多數官吏和士子來說,象高縣令和周師爺今天的舉動,也是人之常情,因為這個,忠烈之人,才會有一章忠烈傳。”
李苒的話里透著幾分隱隱的感慨。
“別想太多,你有幾分倦色,到車上睡一會兒?”謝澤仔細看著李苒的臉色道。
“嗯。”李苒應了。
謝澤抬手示意眾人,跳下馬,伸手接下李苒,將她送上車,上了馬,示意眾人接著趕路。
夕陽還有一人來高時,隊伍到了八里集。
八里集是個極小的鎮子,只有一條街,嗓門亮一點的,可以站在街這頭,和街那頭的人聊天。
小街盡頭倒是有一家大車店,可惜太小了。
安孝銳請了謝澤示下,干脆繞過八里集,在八里集外的一片空曠野地上安營歇息。
小鎮離櫟城已經足夠遠,太平了十幾年,小孩子已經完全不知道戰亂是什么,對著謝澤這么一隊從上到下、從人到衣都十分好看的隊伍,只有驚奇的驚喜,卻沒有絲毫的害怕。
鎮子上的小孩子呼朋喚友,跟著隊伍一直看到隊伍停下來安置營地。
桃濃拿出在姚縣買的幾包蜜三角,捧著過去,指揮著那群大大小小、幾乎個個臟的泥人兒一般的小孩子排好隊,數著數兒,一人發了四只蜜三角。
小孩子們雙手捧著蜜三角,歡呼跳躍著,往家里奔跑。
桃濃扔了果盒子,拍了拍手,雙手叉腰看著歡呼奔跑的小孩子們,愉快無比。
“我還想,你買這些沒法吃的東西做什么,原來是給小孩子準備的,桃濃姐姐真細心。”
被桃濃叫來幫她捧果盒子的青茄一臉贊嘆。
“真是有錢人家出身。”桃濃看起來心情極好。“這蜜三角可是正宗好東西,我小時候最喜歡吃這個。
有一回,遇到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給了我兩只蜜三角,那蜜三角比這個大,一個有這么大。”桃濃伸手比劃著,“一口咬開,里頭全是蜜,又香又甜,是真好吃!”
“那您怎么沒留幾個蜜三角自己吃?從買回來到現在,您一個也沒吃!”青茄挑眉問道。
“年紀大了,吃不動了,就跟給我蜜三角的那位老太太說的那樣:這種蜜甜的東西,小孩子家最愛吃,上了年紀,就克化不動了。”
桃濃學著老太太的口氣。
“桃濃姐姐上什么年紀?您離倚老賣老還遠得很呢。”
青茄被桃濃說的笑起來。
李苒看起來有些累了,吃了飯沒多大會兒,就進帳篷歇下了。
小小的帳篷里,謝澤在簾子另一邊安靜的處理公文,在外面或遠或近的蟲鳴風聲,篝火偶爾發出的響亮的噼啪聲中,李苒甚至能聽到謝澤寫字時,筆劃過紙面的沙沙聲。
從她看到整個朝廷都被攪動,看著那份忙碌,那份期待,一路往上,她心頭的壓力一天比一天沉重。
她背負過的東西極多,唯獨沒有過這樣的期待,這種份量的期待,讓她越來越惶恐不安,她要是做不到,他們,這天下人,該有多失望?
她不值得這樣的期待。
“沒睡著?怎么了?”謝澤在李苒身后躺下,伸手攬過她。
“在想你今天那句話,朝廷傾盡了全力。”李苒往后挪了挪,擠進謝澤懷里,心里仿佛輕松了些。
“這樣的事,朝廷如果不是傾盡全力去做,那寧氏也就不配享有這天下,現在,只怕還是烽煙四起,民不聊生。”
謝澤微微抬頭,看了眼李苒。
“嗯,要是最后,還是打起來了,該多失望。”李苒閉著眼睛,最后一句說的十分含糊。
“世上事未做之前,哪一件是能有十成十的把握的?都不過是盡人力,聽天命而已。
咱們這一趟,更是七成在天,三成人事。這七成的天時,看的是皇上和太子的運道,也不是咱們的。
你別想太多。”
“嗯。”李苒低低嗯了一聲,沉默片刻,嘆了口氣,“因為我從來沒被別人這樣寄以厚望,還有,象今天在姚縣,那位老者的磕拜,還有之前,洪家拿滿門性命救我,甚至,還有桃濃。
不是我該得到的。”
“甚至還有我?”謝澤臉頰蹭在李苒滑軟的頭發上。
“沒有你,你是為了我,他們是因為血脈。”李苒抓住謝澤的手,撫在自己臉上。
“人……不光是人,世間生靈能到這個世間,都要有父有母,有了血脈這兩個字,才有了從古至今的流傳,從今往后的流傳,也一樣是血脈兩個字。
因為血脈,和因為你,沒有分別。”謝澤輕輕扳動李苒,讓她面對自己。
李苒轉個身,卻沒看謝澤,把頭埋在謝澤胸前,含糊問道:“你相信輪回么?”
“不知道,有時候覺得要是有輪回就好了,有時候,覺得還是沒有好,人死如燈滅。”
謝澤神情黯然。
要是有魂靈,阿潤在哪兒?他怎么樣了?
“魂靈是有的,輪回,應該也有。”
“嗯?”謝澤一個怔神。
李苒的話,過于肯定了。
“我就是魂靈。”李苒抬頭看向謝澤。
謝澤愕然,卻反應極快,“你這話?你是活生生的人!”
“是,肉身不是我的肉身。”李苒看著謝澤。
“什么時候?你被接進京城那一天?在善縣?”謝澤驚愕的渾身僵直。
“那天夜里,是有人去殺人?”李苒反問了句。
謝澤直直瞪著李苒,片刻,慢慢吐出一口氣,“那之前呢?你游蕩了很多年?你……”
“沒有,我死了,再睜眼時,一片黑暗,我以為到了陰間,后來不是,只是比較黑的黑夜。”
“當時是不是嚇壞了?”謝澤小心的撫在李苒臉上。
“沒。”李苒露出絲絲笑意,“后來也沒害怕過。”
“你說不是你該得到的,是因為這個?”
“嗯,我一直很愧疚,象是,一切,都是偷了別人的。”李苒聲音低落。
“陶忠,”
謝澤的話頓了頓,看向看著他的李苒,李苒點頭,示意她知道陶忠是誰。
“陶忠給長安侯報了信之后,就轉到了我手里,兩天后就死了,這兩天里,我問過他不少話。
他說你……”
謝澤頓了頓,改口道:
“他說起那位姑娘,有憐惜,也有厭惡。
他說那位姑娘挑齊了父母的弱點,沒有樂平公主的靈氣,卻比樂平公主更加怯懦。
他在桌子上放著利刃,在桌子上放過砒霜,在屋里懸過繩子,那位姑娘生而無趣,滿腔向死之意,卻拿不起刀,端不起碗,看著繩子,卻不敢挪步。
那位姑娘被人悶死,必定沒有死透,最后一口活氣還在,你才能來到這個世間,要是你,必定能緩過來。
那位姑娘,她必定沒有了向生之意,才會在還有口活氣時,就離魂而走。
大約,被人悶死,對她來說,是幫了她一個極大的忙,讓她終于解脫出去。
周娥是不是常和你說打仗的事兒,有一件事,她說的很對,不管是往前沖,還是受了傷,什么也別想,只想一個活字,越是想活的人,用盡全力,只想著一個活字的人,就能活下來。
你剛到長安侯府,衣食不周,那個時候,你肯定沒想過死,只想著一個活字,你敢闖出府,肆無忌憚走在大街上。
后來,你被劫到荊湖南路,那份向生之意,讓人仰視。
我頭一回看到你,從你身上看不到一絲怯懦,我當時以為,你心計極深,你雖然不知道是誰拘禁了你,可你必定知道你被人拘禁,當時是故作怯懦,以輕慢拘禁你的人,求得機會。
后來。”
謝澤頓了頓,“后來,我就沒再想過這件事。
現在看,就算那位姑娘當時沒死,是她到了京城,那這會兒,她也應該早就死了。
不是你偷了她的肉體人生,你到現在,咱們在一起,像你剛才說的,是因為你,不是因為別的。”
李苒凝神聽著謝澤的話,想著那三間空空的屋子里,桌子上那把長大的出奇,鋒利的出奇的刀。
想著干干凈凈的床鋪和衣服。人在死透時,全身肌肉松馳,是不可能那樣干干凈凈的。
謝澤不是安慰她,那位姑娘在能離魂時,就全無留戀的走了。
“我剛遇到白虎的時候,也不記得第幾天了,白虎腿上的傷口生了蛆,我和它都是好幾天沒吃到東西了,我餓的挑了蛆往嘴里送,白虎餓的趴在我懷里,連叫都不會叫了。
快死的時候,有個穿著打扮像是畫里的神仙一樣的女子,喂我吃肉糜,也喂白虎吃,又給白虎沖洗傷口。
那位神仙一樣的姐姐陪了我和白虎整整兩天,早晨太陽出來的時候,那位姐姐看起來很高興,說:好了,能活下去了。說完轉身就走。
這么些年,一想起這件事,我總覺得象是一場夢。現在看,我是真遇到神仙了。”
“嗯。”李苒聽的心痛無比。
“阿苒,”好一會兒,謝澤下巴抵著李苒的頭頂,低低道:“人死了,都是立刻墜入輪回,不會游蕩在外?”
“我覺得是。”李苒抬頭看了眼謝澤。
她知道他是在問阿潤。
“嗯。佛說三千大千世界,真是這樣?”
李苒從謝澤的聲調中,隱隱覺出了絲絲輕松之意。
“嗯,三千大千世界,過去未來,各成世界。”
“以后,我們不要再提這件事,我忘了,你也忘了,我們在這個世間,就只有這個世間。”
謝澤摟緊李苒,片刻,聲音落得極低。
“你這樣的,必定是極稀少的異數,不該有的異數,要是……天道察覺,沒有這件事!”
“好。”李苒往上仰頭,去吻謝澤。
成都城。
偏在成都城一角的丞相府里,闊大的花園一角,掩映在綠樹叢竹之后,一處小巧的兩進小院,院門外,一個十四五歲、神彩飛揚的小姑娘上了臺階,推門而入。
侍立在垂花門下的小廝看到小姑娘,忙揚聲稟報:“大公子,大娘子來了。”
正坐在廊下,斷斷續續彈著支曲子的簡明銳抬起頭,看向垂花門。
“大伯!”簡家大娘子簡如慧繞過垂花門下的紗屏,沖簡明銳曲了曲膝,快步過去。
“你怎么來了?誰告訴你我回來了?”簡明銳示意小廝把琴收下去。
“是阿娘,還有阿爹,阿娘和阿爹讓我來的,還告訴我,讓我跟大伯說,是我自己要來的,阿爹和阿娘不知道。”
簡如慧走到簡明銳身前,再次見了禮,坐到小廝搬過來的椅子上。
“噢。”簡明銳失笑,“你阿爹和阿娘讓你來說什么?議和的事是你聽說的,還是你阿爹和阿娘告訴你的?”
“最早是先生告訴我的。先生說是民心所向,不過,先生還說,真是議了和,我太可憐,說我只怕要受父兄所累。”
簡如慧先答了后一句。
她的先生,是她大伯替她請來的,說是教她琴畫,其實先生教她的東西中,琴畫最不值一提。
“阿娘讓我跟大伯說,嗯,是讓我不動聲色的提醒大伯,弟弟是過繼到大伯名下的,還要說弟弟跟大伯最親。
阿爹說,大伯最疼我,讓我一定要好好求一求大伯,給我和哥哥弟弟們一條生路。就這些。”
簡如慧話語如人,干脆利落,略帶飛揚。
“那你自己呢?怎么想的?”簡明銳笑看著簡如慧。
“大伯跟我說過,翁翁也說過,先生也說過,天下分久必合,這十幾年看下來,合是必定要合得了。”
簡如慧坐在端正,神情認真。
“要么,是咱們把中原合過來,要么,是他們把咱們合過去。
咱們跟中原比,疆域,人丁,物產,不及他們五成之一,中原現在政通人和,太子已經成人,是獨子,皇上和太子父子不疑。
唉,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想。
這么些年,大哥一向以太子自居,還最愛跟那邊那位太子比,阿娘連鳳冠上的珠寶都買好了,真要投過去,大哥的脾氣,阿娘的脾氣,還有弟弟,脾氣也大得很。
還有。”
簡如慧的聲音低落下去。
“您和翁翁,怎么辦?
翁翁那樣的脾氣,肯定不會……還有您,您怎么辦?
先生說,您這是舍一家為天下,可是,我很難過。”
簡如慧眼圈兒紅了。
“你翁翁,”
簡明銳剛說出你翁翁三個字,就哽住了,舒緩了片刻,才接著道:
“你翁翁上了年紀,身子骨又一直不好,別想太多,議不議和的,早著呢。”
簡如慧看著簡明銳,呆了片刻,眼淚涌出來。
和翁翁的壽數相比,議和這事,都已經是早著呢的事兒了嗎?
聽說那位公主的女兒和她的夫君,已經在路上了。
“至于我,你又不是不知道,這幾十年,大伯也就是沒落發而已。
你剛才說你阿娘,和大哥兒二哥兒他們,還有你阿爹,你放心,大伯必定先把你們安排好了,只是,再想像從前那樣,由著性子,只怕是不能了。
就算不議和,中原已經興了兵,打起來,咱們能撐幾年?撐不了幾年,到成都城破的時候……”
“那就是殉國的時候,我知道。”簡如慧接話道。
“嗯。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翁翁百年之后,你們怎么辦。
中原那父子兩個,雄心勃勃,絕不能容蜀地長長久久的像現在這樣。
退一萬步,就算中原不興兵,等有一天,你翁翁走了,我也走了,你阿爹阿娘,你哥哥他們,怎么辦?”
“大哥覺得,到那時候,他立刻就能揮師北上,一統天下。”
簡如慧撇了撇嘴。
簡明銳笑著沒說話。
“大伯,我回去勸勸阿爹和阿娘?還有大舅舅,這些天,大舅舅熬的兩眼通紅。”
簡如慧說到大舅舅,皺起了眉。
“不用,你也勸不了,讓他們去吧,你阿爹還好,你阿娘的脾氣,不頭撞南墻,她是不會回頭的。你大哥。”
簡明銳頓了頓,嘆了口氣。
“脾氣性子隨你阿娘,吃點虧倒是好些。”
“嗯,那我知道了,大伯,我該怎么辦?我覺得我護不住阿爹阿娘,還有大哥他們。”
簡如慧愁容滿面。
“好好看,好好聽,好好想,好好學,至于以后,隨緣吧,人生于世,不過隨波逐流四個字。”
簡明銳聲音輕緩。
簡如慧聽的心酸無比,強忍著眼淚,站起來,“好,那我走了,明天再過來陪大伯說話。”
“明天不用過來了,午后我就搬到后山,靜一靜心。”簡明銳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