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煙花三月,大醉三月

他放棄了成為殺劫之主，人間的動蕩、血流成河再和他沒有半點關系。

而圣會也不可能強迫他去執行。

因為太乙前世的師門與圣會上頭的大能已經達成了協議：夏極不再是圣會的人。

至于夏極在人間的因果，就由他自己去了結。

夏寧妖氣早已虛弱無比，她可謂已經是一只小妖了，她那一點兒小秘密可以瞞住凡人，卻再也瞞不住仙佛。

但，沒有人會把她與當年那一只數萬年修行的大妖魔聯系在一起。

只道她與太乙存了因果，如是而已。

每個仙人都會有自己的因果，太乙這樣的仙人，自然也有。

所以，那小部分知曉這個秘密的仙佛，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靜靜等著那位曾在仙妖戰里大放異彩的太乙，醒悟過來，斬斷紅塵，而一朝為仙。

但有一日。

太乙消失了。

天橋斬斷，天機蒙蔽，本就不易尋查。

而太乙駕著空船，更是難以跟蹤。

無論人間在怎么的罵著他，已經和他沒有半點關系了。

逐漸的，那一小撮的百姓也不罵他了，因為沐浴在了戰火里，該死的自然會死，該存活的自然還會存活。

白王坐在東海，一副人畜無害的模樣，卻早已入局，以圣會，自身的能量，在陰司與地藏的默許下，開始蠶食鯨吞整個大周，將這曾經的大王朝一點一點推向深淵。

他和夏極有協議。

所以，他讓異人的幽冥實驗室為王柒柒開始修復左眼。

王柒柒就待在北地異人的鋼鐵實驗室里，安靜地修養著，改造著那一顆充滿了隱患的禁忌瞳孔。

那瞳孔危害極大，被稱為“指針瞳”，幽冥實驗室的異人初看到王柒柒還維持著理智時，幾乎都嚇傻了，震驚于王柒柒居然沒有發瘋！然后他們紛紛開始準備材料，以便將這樣一顆眸子的使用危害降到最低，威力提升到可控范疇。

白王自然下令讓幽冥實驗室傾盡全力，這可是他對閻羅的誠意。

此時此刻。

淡金色的逍遙號劃過冬末和煦的光芒。

夏寧花了一晚上時間，根據自家弟弟描述的域外剪了很多窗花，紅燦燦的，還有寫書了很多“福”字，然后又用米湯做了漿糊，開始在逍遙號上貼福字。

貼著倒福，貼著四方福，貼著剪紙窗花，又寫了對聯。

夏極寫了個上聯：福如東海。

夏寧搶過筆，補了個下聯：早生貴子。

夏極：...

他看著姐姐搭著絨絨的拖鞋，笑著跑開了，然后又用最認真的神色把對聯貼在了夏極三層船艙的門前，顯得不倫不類，甚至有些搞笑。

然而喜慶的氣氛就出來了。

夏寧紅著臉，喘著氣，擦著額上的汗珠，在高空的甲板上叉腰欣賞著大半天的勞動成果。

她長發及腰，發絲又染了金黃，在天風里，如似煙花三月的楊柳。

那三千發絲又貼緊了她的嬌軀，勾勒出玲瓏的曲線，翹挺的腿臀。

她拇指上還沾染著米湯漿糊，有些已經弄臟了緊身的毛衣。

她唇邊掛著一抹笑，那笑容干凈、明媚、令人心動、很甜很甜，甜的就如糖汁潑灑在了一副水墨的禍水圖上。

“終于完成了，小極，你看...這樣和你在域外的家是不是很像了？

我可是都按照你說的來剪的，畫的...”

她叉著腰，歪著頭，很有成就感。

夏極在三樓的觀光陽臺上曬著太陽，他急忙起身，跑到欄桿前，往下看了看，眸子里閃過感動。

然后，他又加了句：“我在域外的時候沒有家。”

冬日的北國。

尤其是在云層的高空，從來都是天氣多變的時節。

白晝時分的暖意，在入夜后就被忽起風雪沖散了。

夏寧抱著膝蓋，坐在大臥室前的窗戶前，窗外是風雪，窗里卻是暖暖的橘色光芒，她聽到樓梯傳來的腳步聲，又看到了熟悉的臉龐，忍不住笑問了句：“怎么這年越過越不熱鬧了？”

她掰著手指，一一數著：“00年的時候，小極八歲，很不喜歡姬盛，年宴會上低著頭，在暗暗生氣。

01年的時候，小極九歲，年宴上不吃熱菜，就喜歡大冬天吃冰塊加上水果，再倒上牛奶的甜食。

02年的時候，小極十歲，姬盛宴請天下四方來客，有個權貴說了我幾句壞話，小極默默低頭不說話，然后那個權貴三個月后死于意外。

08年的時候，小極16歲，但是卻在邊境作為大周代表去與西夏年輕武士對決，然后贏了，我很開心。

09年的時候，小極17歲，皇后說我是妖，所有人都嚇得遠離了我，但小極站在我身邊，我就在想呀假如這世上所有人都站在我的對立面，假如對于這星空、這漫天神佛，我們都是弱小的，那么有小極在我身邊，我應該就不會害怕了吧？

從前過年一直有很多人陪著，但今年，小極21歲了，過年只有我與小極，我還記得很久之前，小極在和白璞打架，在和白璞釣魚，在趴在桌前等著我烘烤的小松糕，一晃...都這么大了。”

說著說著，她淚珠子忽然掉落了下來。

然后忽然問：“假如...假如我不在，你會不會去真的做那殺劫劫主？”

夏極道:“沒有你的世界，還有什么值得我在乎的呢？”

夏寧愣了愣，眸子里閃過一些暗淡的光華，她想了想，擦去眼淚，露出最明媚的笑：“吃飯吃飯，餓了，讓我看看小極說的域外的菜有什么不同。

這是什么？”

“魚香肉絲。”

“這是什么？”

“麻婆豆腐。”

“有沒有孟婆豆腐？”

哈哈...

年后。

初六。

夏寧忽然道：“小極，我想去東海海邊。”

對于空船來說，去東海的速度很快。

直到懸浮在那無垠碧波之上，大月蝕才停了下來。

“我想去海灘。”

大月蝕又落向了海岸。

幾個孩子正在礁石邊撿著退潮后的貝殼，看到這空船從天而降的一幕，都是嚇傻了，喊著“神仙，神仙。”

夏極問：“姐，你也想撿貝殼么？”

夏寧微笑著搖搖頭。

夏極忽然感到了某種安靜。

夏寧：“小極，其實...其實我的病有救，我...我這種層次的妖，是和其他大妖魔有著聯系的。”

夏極：“我怎么不知道？”

夏寧道：“要不...要不我怎么在幽靈莊主，還有正道盟主他們的圍攻下活下來呢？你也看到了，我有很多很多部下...

這一次啊，五行妖的水妖中的深海黑龍王，說它尋在海底的古代遺跡里找到了傳說中的神農玉棺，傳說那是近乎于太初道藏的神秘靈寶，只要躺入十年就可以打破凡人命輪，躺入二十年就可以打破仙人命輪，而躺入三十年，則玉棺粉碎，融入元神，那就能與天同壽，等同圣人。

其實我的病我自己知道，并不是不能醫治，而是需要突破仙人命輪，成就圣人命輪，那才可以治療，深海黑龍王與我關系匪淺，這些年她一直在尋找神農玉棺，昨天才和我說...”

夏極：...

夏寧：“這是真的！”

她赤足踩在冰冷的沙灘上，開始緩緩退向大海。

而隨著她的倒退，身后的海洋忽然沸騰了。

那是蟄伏著，在等待迎接娘娘回族的群妖...

群妖作為背景。

而一對親人，卻是在著靜靜對視著，畫面猶如定格。

許久。

煙花三月...

夏極坐在空船的船頭，雙腳垂空，腳下的世界就如微縮的模型，渺小而遙遠，人間也很遙遠，亂世也很遙遠。

春色滿園，難至北地。

所以，雪花依然在飄零。

滴答...

滴答...

這位逍遙王一點都不逍遙，他雙拳緊捏著甲板邊緣，垂首，而淚水從眼眶里，終是忍不住滴落。

“你回妖族了。”

“妖如云蓋，遮天蔽日，白浪作車，黑蛟為馬...你真的是妖族的娘娘。”

“原來妖族有治好你的辦法嗎？

妖族...會有嗎？

你為什么不偷偷離開？

這樣我還能把你抓回來...

你為什么要正大光明的說你要去妖族。

你不讓我一起去妖族。

你讓我站在海邊不許再往前一步，否則就不認我這個弟弟。

你說這世上有些東西很重要很重要，離別雖苦，但若是能更好的重逢呢？能嗎？”

哈...

他吐出一口濁氣，濁氣在長空里如一拳的白霧，很快消無。

在這飄雪的長空，他身后已經堆壘了如山般多的酒壇，卻還有更多。

他仰頭灌酒，皺眉喃喃問著：“你為什么不讓我和你一起去妖族？為什么？為什么...夏極，你自己難道不知道嗎？還是不愿意承認呢？

哼...哈哈哈哈，今朝有酒今朝醉，黃河之水天上來，將進酒，杯莫停，為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青天不知道，問我今夕是何年。

年年如去年，去年人面桃花相映紅，今年風雪如霜筑高樓，獨上高樓天氣冷，不如煮酒再一杯。哈哈哈哈...”

空船門扉推開。

曾經的夏寧，如今的太后小心的開了道門縫，看著那坐在船邊，腳下凌空的少年，有些害怕地喊著：“逍遙王，回來，回來啊，你喝多了萬一摔下去怎么辦？”

夏極呵呵一笑轉身問：“你是怕我摔死了，這船沒人開了，也會墜下去么？”

這話直接刺中換成了太后魂魄的夏寧心底所想。

但她自然不承認，于是擠出笑：“怎么會呢，快回來，快點回來，我做了好吃的。”

夏極不理她。

煮飯沒煮焦就算可以了，還好吃的。

他嘆了口氣。

腦海里浮出姐姐臨走前交代的一些話：

“夏極，好好照顧太后，如果沒有我，她才是你的親姐姐，也許你對她沒有感情，但她其實也挺可憐的，不要討厭她，代姐姐彌補她。”

世上有無情人，卻有深情妖。

夏極應了。

“夏極，姐姐一直想看你成婚生子，位極人臣，再去海外修仙...柒柒姑娘和嫣然姑娘都對你用情很深，對她們好一些，等下次姐姐回來，我想抱一抱小侄子，小侄女。”

再然后，就是絕情的離別。

坐在風雪里的少年伸手，手掌上落了一片雪。

那雪融化，又流于了掌紋之間，在交集后分開，就宛如命運。

而天空如此磅礴的雪，又是多少的命運？

他舉起酒壇，暢快痛飲。

道理都明白。

但還不能一醉方休么？

夏極這一醉，足足醉了三個月。

醉了一整個煙花時節。

每天他喝的酩酊大醉，如同死了般躺在高空的甲板上。

因為姐姐走了，所以夏極也不再用如夢令去修改夏寧的記憶了。

夏寧和這弟弟是真生疏，但她真怕這弟弟一旦摔死了，她也會跟著死，于是看到他醉了，躺在甲板一動不動，而酒壇子卻已經隨著空船的顛簸，向著一邊兒滾落，罐口灌風，發出呼嘯聲向著地面的海洋墜去。

夏寧是嚇傻了，她急忙鼓足勇氣，沖上甲板湊到夏極身邊，雙手一擔，試圖將他抱起。

然后試了兩次，她是滿頭大汗...

之前吃仙草打通了任督二脈，然而這所有的養分都因之前姐姐的虛弱而全部衰敗了。

姐姐那情況，就算是個仙人的軀體，也會被衰敗掉。

抱不行。

她就開始瘋狂搖，“醒醒啊，快醒醒，逍遙王！”

但是夏極毫無反應，他敞開身心喝了太多酒...

至于摔死？

這是不可能的。

就算他落到半空，眉心的兩道元神可是會將他托起來的。

但夏寧不知道，她是急死了，甚至清了清嗓子，裝作溫柔無比地樣子在他耳邊哈氣：“小極，我回來了。”

夏極直接拍一下她的腦袋，說了聲：“別鬧。”

說完別鬧兩個字，他手一垂，又睡了過去，滿身酒味，滿身風雪。

夏寧是徹底沒辦法，她看著兩側的船舷，只要一滑，摔下去，那就是沒了呀。

她猛吸一口氣，雙頰漲的通紅，揪著夏極的雙手，她則拖著這位大醉酩酊的弟弟，一邊保持著身體平衡，一邊把他往屋里拉。

這么一拉，就是三個月。

直到這一日...

空船大月蝕在漫無目的地飄著，直到飄到了極北的地方。

此處不知何方。

從高空俯瞰，只見其下海如巨瞳，深不見底，幽幽藍芒，仿似幽冥，其中有極長極大的白色巨魚正在游動著，玄妙無窮。

夏極地醉醺醺坐在船頭，俯瞰著那北方幽冥里的巨魚，一時間，心底忽然有了些明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