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國子監位于金吾后街的成賢街附近。
“要說這國子監在太祖在位的時候,向來是學子們又愛又怕的地方。愛的是只要能順利熬到國子監畢業,走馬上任至少便是一個縣令,若是運氣好的甚至可以一躍當上布政使;恨的是國子監中規矩森嚴,稍有不慎,輕則會吃上一頓板子,重則發云南充軍乃至于處死。這外頭犯事還要定罪勾決,這國子監中卻只要祭酒一句話,一條人命就沒了。”
這一日,張越和房陵孫翰一同來到這國子監外頭,聽兩人說起這國子監中過往的一條條監規,忍不住渾身直冒寒氣——這還是國子監,這和監牢有什么兩樣?吃飯睡覺都得在其中,除逢年過節不得離開,不得交接串連,不得議論國事……這一樁樁一條條的規矩,還真是只有朱元璋這種亙古少有的高壓皇帝方才能夠定出來。
見張越臉色發白,房陵就在一旁笑道:“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皇上即位之后,這國子監中的規矩廢除了好些,再加上功臣子弟中也有不少愛文的,總不能還限制著大家吃住都在這個鬼地方。國子監中書呆子多,有趣的人倒也不少,走,和我們一起進去看看。”
其實,張越對于讀書委實沒有多大興趣——不說國子監,府學那一頭他就夠頭疼了——若不是私底下杜楨給他授課素來是不拘一格天馬行空,只怕他也會如張超張起那般走上武職這條路。雖說他在讀書上有一點天分,又早早考出了秀才,歲考還是一等,但那都是杜楨傳授的應考心經作用大,要真的在這國子監讀上幾年書,他還不得成為呆子傻子?
若要是放在平日,這國子監自然不容外人隨意進出,但此時乃是春節放假,房陵孫翰又不是尋常的監生,都是功臣子弟,因此守門的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他們帶著張越進去參觀,笑納了那一串錢的同時又好心送了一句提醒。
“今兒個有人和國子監祭酒蕭大人一同在里頭巡視,三位公子出入的時候小心些。”
國子監祭酒乃是從四品大員,最是清要之職,而且在國子監這一畝三分地上,他便好比是天子,底下監生絕不敢違逆。彼時捐監生的先例還不曾打開,張倬當年也愣是在國子監中讀滿了五年方才畢業,若想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更是做夢。所以,哪怕是房陵孫翰這樣的功臣之后,一聽說國子監祭酒蕭衛還在,這進去之后連走路都陪了小心。
于是,在參觀了國子監的房舍教室,基本上把整個地方轉了一個遍之后,張越便對房孫二人干笑道:“房兄,孫兄,你們不是要引我上賊船吧?我敢擔保,若是我進了這地方,不出兩個月只怕就要瘋了。你們兩個居然能夠挺下去,小弟實在是佩服。”
房陵和孫翰對視一眼,同時苦笑了起來。年紀稍長的房陵無可奈何地一攤手道:“不瞞你說,我在家里頭是老二,又是庶出,我爹那個指揮使的銜頭肯定是沒我的份。我家又不比你們張家世代為官底子厚,我若是不能謀一條出路,將來坐吃山空那就是等死了。你問問小孫,他是家里的二房孫子,情形也和我差不多。”
“你雖說是獨子,可你爹是老三,又沒有出仕,情形和咱們也差不了多少。除了你那兩位堂叔,旁的功臣鮮少有對長子之外再加恩的,更何況我和房兄都是第三代了。”孫翰此時顯得極其懇切,語氣中便帶出了幾分推心置腹的味道,“如今國子監監生雖然不比當年,但若是有機緣仍是可以可以直接出仕,考舉人也便利些。”
直到這時,張越方才明白當初在保定侯府為何會偏偏與房孫兩人說話投契,卻原來是有相似的經歷。情知房陵孫翰交淺言深,言語之間全是為了他著想,他心里也不覺感動,連連稱謝,但對于是否設法在國子監中謀一席之地,他卻沒有立刻答應下來。
上輩子他就深深厭惡那種應試教育,這輩子他雖然不得不接受更殘酷的八股文考驗,但這并不意味著他愿意在這種死讀書的地方經受多年考驗。
有了這么一番談話,三人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一路上說說笑笑,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座不起眼的建筑前。然而這時候,房陵孫翰卻全都是臉色發沉,見張越好奇的往其中張望,孫翰慌忙一把將其拉住,然后低聲提醒道:“別的地方你大可去得,這里頭卻是非同小可。這就是繩愆廳,監生們犯錯都會被拉到此地打板子,最是斯文掃地的去處。”
而就在張越聽得頭皮發麻的當口,那繩愆廳里忽然傳來了一陣慘哼,仿佛是有人挨打卻被堵住了嘴的聲音。聯想到這春節國子監還在放假,他不由得轉頭看向了房孫二人,結果房陵皺了皺眉頭就猶猶豫豫地說:“有些監生過節也未必回去,難道是犯了事?”
那慘哼聲不多時便沒了,又過了一會,繩愆廳中便有兩個皂隸罵罵咧咧地出來,前頭一個一面走一面笑道:“誰讓那小子平素老擺出一副讀書人的架子,這一犯錯還不是撞在咱們手中?瞧他那眼睛長在頭頂的模樣,往行撲紅凳上一扔,五竹篦一打,看他以后還怎么見人!”
“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是五小板,二犯還是五小板,三犯那就是十小板!這要尋錯處有什么難,先頭許大哥不是懶得找他錯處……喂,你們幾個是誰?”
那說話的皂隸瞧見繩愆廳外居然有人,頓時變了臉色,待走近前看到是房陵孫翰還有一個外人,方才露出了笑容:“這大過節的,房公子孫公子怎的有空回國子監?這位公子看著面生得緊,是新入監的還是二位公子的友人?”
“這是英國公的堂侄,以后指不定要入國子監,所以我們帶他來這里瞧瞧。”
此時另一個年長皂隸也趕了過來,少不得用審視的目光在張越身上打量。瞅見那天青色酡絨披風和彩繡翡翠抹額,他斷定那決計是世家子弟,臉上便流露出幾分恭敬來。待聽得房陵說明了張越的身份,他臉上立刻堆滿了逢迎的笑容。
當下他就搓著雙手諛笑道:“不知道有貴人來,著實怠慢了,早知道咱們也不敢在里頭弄得鬼哭狼嚎的。實在是一個窮監生不知好歹,過節了尚在國子監中蹭飯也就罷了,居然還抱怨伙食,不合被主簿大人聽到,這才送到了咱們這繩愆廳發落教訓。”
這么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得送到這什么繩愆廳打板子?
張越只覺得一股涼氣直沖腦門,心里立刻直接否決了進國子監讀書的事,心想自己寧可日日被關在書房念書,也決不來這個鬼地方受罪。就在這時,他忽然看見面前的兩個皂隸全都露出了誠惶誠恐的表情,更是三兩步越過了他和房陵孫翰。
“小的拜見蕭大人!”
一聽這么一個蕭字,房陵孫翰全都是僵在了那里,而張越也在一瞬間反應了過來,隨即緩緩地轉過了身子。然而,只是掃了一眼面前那個頭發斑白的老者,他的目光就落在對方旁邊一個中年精干漢子上。
那中年漢子流露的氣息暫且不提,但那一襲大紅緞繡白暗花紗護領的織金妝花官服卻給了他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那仿佛是……錦衣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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