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宗胸口既有些郁結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爽快,就像是小時候瞞著家里偷偷給喜歡的丫鬟多發工錢的小心態,就算頂著可能會被父親責罰,大哥打殺……的壓力,但是只要看見那丫鬟笑,他就也覺得滿足了。
何天宗閉著眼不想提大哥。
車子緩緩開動,從魏都城西向北而行,避開了講武堂,這種明面上的尊重做的極足,盡管雙方的諜報系統早已經得知一切,從何天宗動身到后續的路線甚至都無比清楚,大名府剛頒布的一號命令中,不惜一切代價,刺殺袁氏高官,所以青天堂格外關注。
只是何天宗,可不好殺。
不光是因為何天宗已經展露出的不低于三境初期的修為,更是因為這些年來,何天宗大名如雷貫耳,殺人如麻,手下領著一個名叫勾陳的組織,從世俗武道高手到修行強者層出不窮。
袁氏能有今天的政治地位,很大程度離不開北方大部分修行勢力的支持,而這些修行勢力,都是被何天宗一個人打的沒有二話。
這個臉色有些病態的蒼白的年輕人,溫文儒雅,任誰都很難將他與殺人如麻這四個字聯系起來,可其雷霆手段以及恐怖到令人咋舌的心智在過去的幾年里,給整個北方修行界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
其實話說回來,若不是廖承志這位三境后期坐鎮魏都城講武堂,何天宗一定毫不猶豫拔掉魏都這個點,也不至于如此掣肘,先派方嘯天這個圓滑世故的人來。
以何天宗的性格,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
而這也是為什么,只有魏都城里的講武堂才備受修行界關注的原因,此次招教習一事,消息一傳出就引起了巨大的轟動,那些擠破了腦袋的人們之中不乏師門被滅的無根浮萍,更不乏茍延殘喘,獨木難支的一流宗門大師長老尋求庇護。
如果將中國南北大勢比作一個象棋棋盤的話,魏都這個點仿佛是一枚南方插入對方陣地的過河車,鮮明亮眼。
何天宗搖下車窗,看向外邊,夜里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他的臉上,李釗的話在心間如擂鼓一般久久不絕。
河安城的一切都沒有變化,青磚綠瓦,他突然嘆了口氣,原來自己不知不覺離家已經十數載,整個青春年華都獻給了不知道是對還是錯的救國事業。
這些年,他回頭想想,除了殺的人多,其余的還真沒有改變什么。
那個寒酸先生,句句誅心,可真真兒的也句句是實話。
何天宗搖上車窗,閉上眼睛長吐一口氣,突然低聲自語道:“這回要殺的人更多。”
此刻已是后半夜,車子進入河安城以后,就向東移動,速度放慢,前邊副駕駛的年輕人回頭問道:“大人,我們去您府上還是?”
“去碼頭。”
“喏!”
何天宗說完這句話收斂心神,神色立即淡漠起來,與剛才有些多愁善感的模樣簡直判若兩人。
手下有些背后發涼,因為每當這時候,何天宗的心里一定是在想著怎么殺人。
車隊從東南轉角向北,碼頭遙遙在望,虞河在此地兩邊河岸比起魏都城的那一段拓寬不少,同時自然也顯的平靜不少,波光粼粼,不似魏都城里那段一樣波濤洶涌。
而就在他們拐彎之后,原地驀然出現了兩道身影。
其中一道竟然正是那位瘸腿流浪漢,只是這位流浪漢此刻全無半點病態瘸態,目光炯炯有神,精神煥發。
另一位珠光寶氣,一派富商打扮,唇上留著兩撇小胡子,背負著雙手,年紀要比流浪漢大些。
“三爺,何天宗大搖大擺進入咱們的地界,是不是有些太不把咱們放在眼里了?”流浪漢突然開口說道。
“哼,那你去試試呀,看看你剛晉升的二境是不是已經可以在人家面前揮舞幾下貓爪?”
“咳咳,”流浪漢臉紅尷尬道:“屬下不是這個意思。”
三爺微微沉吟道:“胡總管給你的消息只有兩個字?”
流浪漢認真點頭道:“不錯,只有貨至,但具體什么貨他沒說。”
三爺嘆氣道:“還是人家廖堂主老謀深算,知道何家的鬼不小,現在看來,方嘯天走后,袁氏真的不惜一切將重新占領地盤。”
“其實方嘯天這個人這幾年倒是人畜無害,相比何天宗這個大魔頭,我倒是更希望方嘯天留在此地。”三爺目光深邃,簡單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突然回頭岔開話題道:“我記得你以前是在何家做過活吧?”
流浪漢面色微微一滯,點頭道:“回三爺的話,屬下兩年前,在何府做過花匠。”
三爺笑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什么時候來我們伍家做做花匠呀?”
流浪漢大氣不敢出,汗流浹背。
三爺又笑道:“行了,開個玩笑,繼續盯著,這次軍師吩咐的核心密探全部都是修行者,方便傳遞消息,所以人手難免不夠,你們就多辛苦一下,加個班。”
“是!”
流浪漢挺直腰板重重應了一聲,三爺揮揮手道:“別嘴上甜,胡總管的消息但又遺漏,就算我不殺你,軍師也饒不了你,再有,軍師能把這么重要的線交給你,是看中了你身上那股機靈勁,你可別讓軍師失望啊。”
流浪漢重重點下頭,這回沒有再喏半個字,只是盡量表現的眼神真誠熱烈些,三爺微微一笑轉身就走。
秋風在夜里冰涼入骨,流浪漢在三爺走后,全身都打了個哆嗦。
車隊駛入碼頭,停下,關燈。
一行大概有七八輛車二十多人的模樣,全部齊刷刷下車,一色的黑色勁裝,肅穆站立。
何天宗坐的那輛車,副駕駛的手下急忙下車開門,何天宗腳尖落地,整個碼頭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望向這里。
碼頭共有五間巨大的倉庫,正中間的那間大門打開,先前的何燕良和那兇煞男人都出現,何燕良目光有些復雜,而那兇煞男人立刻眼神一亮,快步走了過去拱手道:“高岳見過大人。”
何天宗笑呵呵道:“高兄與我平級,尤其這次行動中,高兄與我各領一半,何至于行此大禮?”
何天宗說完走上前去,伸出手道:“皇上沒了,時代變了,我們應該用握手代替作揖了。”
兇煞男人高岳心里苦笑,他在別人面前怎么兇都覺的理所應當,就算袁氏內閣里的那幾個老家伙他也不買賬,可是在這個人面前,總覺得心虛發毛。
關鍵是,你永遠都不知道何天宗在想什么。
高岳伸手與何天宗的手深深一握,何天宗馬上抽出手道:“怎么樣,以前都是我大哥替我盡地主之誼,這回我親自招待高兄。”
高岳急忙搖頭道:“不敢當。”
何燕良走上前來,笑道:“二弟回來了啊。”
何天宗正眼都不曾看他,淡淡嗯了一聲卻問道:“爹還好嗎?”
何燕良眉頭一皺,咬了咬牙,“爹恐怕時日無多了。”
何天宗輕輕笑道:“那大哥理當為姽婳小姐正名。”
何燕良臉色霎時間慘白如紙。
何天宗不再說話,和高岳并肩走入倉庫。
原地只有何燕良一個人。
碼頭上的人交頭接耳議論道:“大丈夫當如此啊!”
馬上有人嗤笑道:“你可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你還大丈夫,你能比的上何燕良那個窩囊廢就不錯了。”
“何燕良?沒他爹,他是個屁,你看看人家二少爺,那才叫本事,讓我做何燕良我還不如繼續當苦力呢。”
“行了行了,都少說句,一會兒讓胡總管聽見多不好。”
“切,胡總管不也常說,這事兒,全河安城誰不知道?咱們南邊的估計魏都城都知道了。”
“哎,對了,當年聽說大少爺和九姨太有一腿這事兒是不是真的?”
嗓音沉穩的那人搖頭道:“這話可不能提起來呀,你瘋了!”
“呵?有什么不能說的?大丈夫敢作敢當,你看那個窩囊廢,當初九姨太我看就是他逼死的。”一直都情緒激動的那人毫不顧忌,言語之中充滿譏諷憤懣。
嗓音沉穩的人不敢跟他站在一起,遠遠走開。
何燕良臉色蒼白如紙,好似隔著老遠就聽見了一般。
他輕撩長衫款款走到碼頭邊,身子微微顫抖。
“沒錯,我是窩囊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