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暖閣底下木臺之上,燈火通明,待目盲相聲演員的隨從全部下臺之后,全場寂靜,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望向臺上的那位周先生,周先生清嗓一聲,下邊立刻掌聲雷鳴。
管二爺在二樓的欄桿處清出一片安靜的地方,獨自憑欄而望,像他這種在江湖混跡多年的老油條,第一重要的就是眼珠子,這不止是決定了你能混到什么位置,更重要的是,你能活多久。
管二爺的眼光,這方面,不知要比謝安強出多少倍,他一個凡夫俗子,根本沒有修行者的神通,也就沒有感知力這種段,但是他一眼望去,就知道謝安方才旁邊的那人不簡單。
管二爺的第二眼,望向了那一排的首座,然后便迅速伸招呼下,替那位客人上茶,要最好的。
過不多久,周先生開始表演,管二爺空出心神側耳傾聽,只聽的這位周先生說道:“謝謝各位捧場,也謝謝管二爺的豪爽大方,謝謝父老鄉親們。在表演之前,先出一道題目吧,咱們今天的表演,與這題目大有關聯,請各位仔細聽,仔細著斟酌。”
“說有一百只藥瓶,九十九瓶是水,只有一瓶是毒藥,現在要準備老鼠試吃,問,最少需要多少只老鼠才能準確的試出,這一百瓶藥水,哪一瓶才是毒藥?”
周先生說完,像正常人一樣含笑望著眾人,閉口不言,而下邊卻像是炸開了鍋一般,有人直接脫口而出是一百只,也有人立刻罵道:“說一百只的都是廢物!”
接下來就說什么的都有了,十只,五十只的,還有兩只,一只的竟然,幾乎是純粹起哄了,不過大多數還是在一百以內,畢竟人家問最少,要是一百只老鼠的話,傻子也知道,肯定能試的出來了。
至于一百往上,那純粹是扯淡,如果之前那些說一只,兩只的還能有點兒噱頭,引人深思推理一番,那一百以外的就只能令人惡心了。
還有不少人不滿周先生今日的風格,大呼道:“做什么題?大伙是來找樂子來的,你這不是糊弄人嗎?”
周先生對此不理不睬,依然含笑不語,一雙眼睛雖失明不能視物,但這時候,在燈光下,任誰都覺得臺上的這個人,誰都看的清清楚楚,如君子觀物,明察秋毫。
樓上的管二爺也眨巴眼睛,不知不覺陷入了這個味問題當,可想了一會兒就覺得心煩意亂,只想著能不能先用十只老鼠類比一下,后來還是沒結果,頹然嘆了一聲,這時樓道里有輕微而有節奏的震感,管二爺知道這是康八爺來了,除了他沒人走路能有這么大響動。
管二爺回頭望去,康八爺已經站在不遠處,管二爺笑著伸示意他過來,康八爺有些拘謹著走了過去,管二爺問道:“這位周先生的問題,你知道答案嗎?”
康八爺遲疑著笑了聲道:“二爺這是在取笑我了,我除了會摔跤,什么時候看過算術?”
管二爺嘆道:“也是。”說完搖頭繼續道,“老康啊,這年頭可不比前幾十年了,只會摔跤的話,人家譚宗主和你單挑嗎?”
康八爺當然明白這個道理,且是最真切體會過的,這時沉默不語,指夾著褲子黑色袍子的邊沿,輕輕捻動,管二爺望著他的樣子,想起什么突然溫和說道:“我當年走了以后,你一個人面對譚宗主,辛苦了。”
康八爺咬了咬牙,搖頭道:“不辛苦。”
管二爺把目光投向外邊緩緩道:“范,李兩家雖然沒錯,可他們置之不理,對譚宗主強占我的地盤竟然不聞不問,單憑這一點就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老康你放心,我這次和何大人合作,等他們的事情辦完了,咱們給配合漂亮了,以后有何大人罩著,整個八大胡同,整個河安城就是咱兄弟兩的天下了。”
康八爺面露難色,皺眉道:“李雙喜其實還好,他老婆管的兇,還有幾個兒子,他玩不起命,最可恨的就是范彪,他,他最無情無義了。”
管二爺目露兇光,“這我知道。”說完,斂去兇煞,欣慰笑道:“李雙喜拖家帶口不敢玩兒命,所以你沒家沒口,就愿意為我管老二拼命?”
康八爺魁梧的身子驀然站直,沉聲道:“二爺救過我的命,二爺也曾真心照顧過我。”
“真這么想?”
“真這么想!”
管二爺收回視線,嘴角咧起,指著他道:“善!”
下邊的人不知吵嚷多久,人群再次被分開,這回一次性來了兩個大人物,其一個略顯消瘦,身上長衫,錦衣華緞,制式新穎,一看就是省城里錦繡緞莊的,這種長衫與普通的長衫不同,它兩邊袖口處細看的話,有兩道細微的針線痕跡,那是特意縫制的飛刀袋,除此之外,他的袖口翻起,露出白色的一圈,那是飛針袋。
正如康八爺會摔跤一樣,這位消瘦年人也有一門看家絕活,飛刀和飛針,他叫李雙喜。
另外一位腦門錚亮,肥頭大耳,可是要說肥吧,他這人好像也不胖,看上去胖的原因是因為他個子不高,而且身體壯實,所以給人一種胖胖的觀感,而其肥頭大耳則是因為他的眼睛實在太小,幾乎就如鼻梁上落了兩只蒼蠅,這樣一來,顯
的整個頭大,耳朵也大。
這位叫做范彪,別看他眼睛小,他最令人稱道的還恰恰就是那雙眼睛,據說能看透一些別人看不見的東西,河安城里曾有好事者分析,一是因為人家心眼子聰穎,所謂心有靈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二嘛,就是據說在神仙人物,有開天眼一說,所以關于這五大地頭蛇,傳聞里,與修行界最沾邊的就是這位范彪,而最囂張跋扈的也是他。
不過,說起囂張,他也從來沒做過第一,一直都是千年老二,之前管二爺在的時候,他欺負個,后來管二爺走了,他還是欺負個,跟人家譚宗主碰過一次,譚宗主當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更不要命,后來就不了了之了。
兩人在一眾隨從的陪伴下,大搖大擺的穿過人群,范彪第一位,長衫李雙喜第二位,周圍人看向兩人的目光千姿百態,有人故意裝的沒看見,低下頭思考周先生的問題,有人則是一副諂媚樣,大老遠就跳高喊著:“所有人都讓開,范爺駕到!”
當然,也有人根本就沒多看一眼,別說是他,就是袁氏內閣高官在此,也不會有第二種態度。
這就是修行界與世俗界的區別,雖同在一片天空下,但是從有人可以感知天地元氣開始,就已經意味著,這些人有會擁有兩種人生。
范彪和李雙喜很快接近了木臺,范彪微微瞄了一眼周先生,眼神很快流露出一絲異樣來,但也同時很快就消失不見,李雙喜則是從頭到尾的沉默,目不斜視,鎮守本心,上不知什么時候捏起了一串碧翠佛珠,輕輕捻動。
一入樓,管二爺就擺出一副笑臉,笑著招呼上了二樓,幾人在那處雅致的欄桿前落座以后,紛紛客套著寒暄幾句,范彪瞇起眼仿佛沒長眼,看了一眼康八爺笑道:“呦,老八也在?”
康八爺低哼了一聲,范彪目露兇光,管二爺不緊不慢端起茶杯笑道:“康八爺可是何大人欽點的人物,不早來不行啊。”
范彪聞言,立刻收起之前輕視加譏諷的目光,馬上拱道:“原來是這樣,早該如此了,八爺待人情深義重,絕對值得托付,何大人果然厲害,用人識人,一陣見血,我范彪拍著胸脯佩服!”
范彪說完這番話,管二爺也放下了茶杯,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標準笑意,李雙喜則一直靜默,捻動佛珠,除了剛開始和眾人打過一聲招呼以外,其余的時間似乎像個旁觀的路人一樣,康八爺也不說話,氣氛微冷,范彪立馬對著康八爺表態道:“八爺,以后但凡用得著我范彪的地方,盡管開口,之前譚宗主那廝不是收了你一家場子嗎,我范彪前不久就已經替你要回來了,正打算什么時候完璧歸趙呢。”
管二爺心里冷笑,范彪見利忘義,真跟譚宗主有的一拼,要不是他剛才說的那番話,范彪這輩子都不會把場子還給康八爺的,譚宗主逃了,那他底下的產業,就是有能者先得。
所謂市井小人,范彪可真是演繹的淋漓盡致。
康八爺看向管二爺,管二爺微微點頭,康八爺這才說道:“那就有勞范爺了。”
范彪笑道:“好說好說,都是自家兄弟,咱們同氣連枝,現在二爺回來了,繼續帶著大家發財多好,要不是譚宗主那個卑鄙小人,咱們現在的日子保管比以前好上十倍!”
說到譚宗主,李雙喜第一次停下了的動作,皺眉問道:“你們有誰知道譚宗主人在哪?是生是死?”
范彪搖頭大大咧咧道:“李爺,你管那廝干嘛?”
李雙喜冷然微哼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他還欠我一柄飛刀。”
管二爺眼睛微瞇,范彪似乎知道其詳情勸道:“都過去的事情了,再說小林當初不是也沒把嫂子怎么樣嘛。”
范彪不提還罷,一提這個,李雙喜眼睛里,就要噴出火來一樣。
管二爺正打算詢問詳情時,這時,從外邊突然傳來一聲和煦的聲音,“大家都在啊。”
范彪猛一下率先起身,站的直,儼然一派唯來人馬首是瞻的模樣,其余人也起身對著來人恭敬道:“何大人,蕭大人。”
何天宗走進來,輕聲笑道:“大家不必多禮,都請坐吧。”
范彪快步上前用自己的衣袖給預先留給何天宗和蕭威的坐位擦拭了好幾遍,笑哈哈道:“大人,坐,二爺家的凳子有點兒臟,我給您擦擦!”
管二爺眼睛微瞇,殺畢現。
何天宗笑而不語,蕭威卻冷冷道:“滾開!”
范彪急忙縮著腦袋,“馬上滾,馬上滾!”
幾人落座以后,何天宗先把目光看向外邊,在極遠處,高岳點了點頭。
何天宗臉上笑意浮現,這才收回視線,看向下邊,只見說相聲的不說相聲,觀眾也都在嘀咕什么,竟然很少有人罵場子,何天宗咦了一聲納悶道:“這是怎么了?”
管二爺一五一十把事情的原委與何天宗說了一遍,何天宗聽完眼睛一亮,笑了起來,環顧眾人問道:“你們有誰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范彪最積極,舉道:“一百只!”
“哼!”管二爺微哼了一聲,然
后才面向何天宗搖頭道,“小的不知。”
康八爺五大粗,那股拘謹不安的感覺自從何天宗入場以后就又上來了,低下腦袋道:“不知。”
何天宗最后看向李雙喜,李雙喜深吸一口氣道:“回大人的話,我不知道最少幾只,但一定不是一百只。”
何天宗驀然哈哈的笑了起來,連聲道:“有有!”然后望向蕭威,蕭威瞪眼道:“大人,我,我,我連一百都數不過來!”
何天宗笑的更大聲,前仰后合,良久說道:“你們瞧瞧我們的蕭大人,哈哈哈,竅通了六竅!”
范彪逮著會就拍馬屁,搶先道:“蕭大人威武!”
李雙喜和管二爺都對他投以異樣目光,何天宗微微一滯,然后又笑了起來,指著范彪說道:“這位,這位是?”
范彪挺直腰板,馬上點頭哈腰笑道:“大人,我叫范彪!”
何天宗壓了一下,點頭道:“哦哦,那范兄,你是真傻還是假傻呀?”
范彪委屈的僵住表情,這戲份管二爺和李雙喜都自覺惡心。
何天宗解釋道:“你知道竅通了六竅是什么意思嗎?”
在管二爺和李雙喜面前,范彪還真能委屈巴巴的搖出頭來,何天宗唉了一聲嘆道:“一竅不通啊!”
蕭威臉色陰沉的難看,瞪了一眼范彪,何天宗眼睛微瞇,這個范彪真傻還是假傻,不好說,但是,臉皮是真的有的。
李雙喜意外的興盎然問道:“那大人,這個問題究竟怎么解?”
何天宗嗯了一聲喃喃自語道:“一道題,兩個世界啊。”
片刻后,這位年輕大人突然又悵然若失的嘆了一聲,只覺索然無味,似乎不知道從什么開始,他身邊遇見的每個人都帶著不知道多少張面具,令人捉摸不透,也無窮無盡,他累了,然后毫無征兆的起身下樓,連桌上的茶水都沒碰一下。
何天宗獨自登臺。
何大人素來禮數周到,先扶著周先生坐下以后,燈光聚焦在他頭上。
今晚還有何大人致辭。
何大人只說了一句,十個字:“愿燈長明,天長安,人團圓。”
何大人說完便下了臺,上了車,車子緩緩開動,駛向外邊,出了人群,出了八大胡同,出了河安城。
蕭威還在鳳暖閣二樓,他一直望著這位年輕大人的身影消失以后,才驀然發覺眼睛已經濕潤了。
淚眼模糊,他再望向之前何大人在此極目遠眺的地方,那個地方有高岳。
高岳身邊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叫莊睿達。
和曹運一樣。
也是一名劍客。
何大人剛才在密室里吩咐了他件事,其一件就是:以后無論什么事,都要聽莊睿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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