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說完緩緩吐出一口氣,神色頓時凝重起來。
雖是早有預料這一天會來臨,可那位號稱天府智妖的傀儡上人真正出手之后,還是不得不令他暗暗倒吸一口涼氣。
至于那位自以為隱藏的很好的寶瓶真君,老人和少年倒是沒有多擔心,哪怕這位寶瓶真君就像一條瘋狗一樣四處搜羅黃道宮主,他們也只靜靜觀望,絲毫不會橫加干涉,反而樂見其成,偶爾碰壁的時候,老人還會暗中幫襯幫襯,畢竟養出一只肚皮肥圓肥圓的大螳螂來,他們會省出不少事兒來。
少年目視棋盤,老人斟茶。
少年想了想,眼眸流轉,開始伸出兩根指頭重新整理棋盤,“左老,依你看,謝安進入四境界以后,咱們接下來的路怎么走呢?”
左老哼了一聲:“一步以內,四境界和三境界有什么區別,主人一聲令下,老奴立刻將其打殺!”
“那天地反噬呢?”少年捏起一顆白子,說話間并沒有看向老人,只是自顧自的思量棋盤,打趣道,“你倒是痛快了,可因此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后果誰來承擔,不說別的,我和你打賭,現在無論是寶瓶真君還是傀儡上人,都希望咱們按捺不住出手呢。”
少年突然眼眸一亮,將手中那顆白子置于天元靠北一格的位置。
左老有些憋屈,不甘心道:“可任由謝安發展下去,一旦他進入四境界巔峰,配合那個狗屁勞什子的胎光三變,咱們可就要被動許多了。”
少年嗯了一聲點點頭,表示同意,可嘴上還是沒說話,當第一顆白子落定以后,少年落指如飛,很快棋盤上的棋子,被分成了三部分。
一部分黑,一部分白,一部分黑白相間,如正在廝殺的戰場。
最中間則是那顆白子。
左老看了看,指著那團黑棋,皺眉問道:“這是天魔族?”
少年搖頭,指了指白棋,“天魔三族,有兩位天君下來,這是他們的極限,不會再有更多的變數,這當然是白的。”
“明白了。”左老微微沉吟道,“既然主人以此劃分,那這白棋之中,理應還有所有的黃道宮主!”
少年笑了笑,再次搖了搖頭,“白棋只能代表天魔族,至于黃道宮主,雖然數量上是固定的,可有兩個問題,第一是他們的傳承問題,他們是否仍是當初的舊人,還是如范全那樣貪戀人間生活,打算放棄宮主之位,更甚者已經放棄了宮主之位的,這些可都是變數啊。”
少年邊說邊以指頭蘸著茶水,在棋盤旁邊劃出兩條間隔不遠,互相平行的直線。
左老知道范全這位白羊宮宮主,實際上自從那次虞河大水,范全展露神通攔下秋若云的墨氏玄黃弓,范全的蹤跡便再也無法隱藏,現在從少年嘴里說出這個人,左老憶及周天往事,長嘆道:“這個人,的確算是變數,他不怕死啊。”
少年微微一笑,繼續說第二個原因,“這第二,就是有了傀儡上人的插手,黃道宮主恐怕除了寶瓶手里的那幾個是干凈的,其余的,你能保證有幾個是干凈的?”
左老雙眼一瞇,以拳擊掌,恨聲道:“府主當初為什么偏偏要帶這么個東西下來?豈不是....”
后頭半句左老不敢說下去,少年笑著補充:“豈不是自掘墳墓?”
左老低下腦袋,少年擺手笑道:“本來就是自掘墳墓嘛,父親他老人家不現在還在大衍山地底埋著?”
左老自知造次,低聲道:“也或許府主對您希冀之高遠非老奴可以理解,比如傀儡上人陰謀詭計冠絕周天,府主希望您比他還厲害!”
少年兩只手撐在桌面,托著腦袋,目視棋盤,搖頭道:“暫且不說這個,左老,你再說說這棋盤吧。”
有了剛才的兩次冒失出口,左老明顯謹慎許多,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棋盤,道:“照主人這么分法,白棋只能代表天魔族的話,那這充滿變數的黑棋就只能是謝安,黃道宮主,圣宗,以及守墓家族,守墓妖族,乃至有可能的其余周天大修,比如那座棋盤里的鎮獄天君!”
少年聞言啞聲笑道:“左老,你都說完了,如果照你這么說,那這黑白相間的代表什么呢?他們可是距離天元白子最近的,如果連這些都做不到心中有數的話,何談后續的謀劃?”
左老面露苦澀,討饒道:“主人,老奴只能身先士卒,您讓老奴想這個,實在是為難老奴了。”
少年不著急,仍然只是笑道:“再想想。”
左老無話可說,只得繼續埋頭仔細看棋盤,剛才少年說黑白相間的那一團距離天元白子最近,這么一看還真是,他本以為少年擺出這三團棋子只是互相區分而已,沒想到就連距離,也有深意。
少年則是再次以指頭蘸茶水,在剛才的兩條平行線中間,又畫出一條線來。
可是少年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于是輕輕向下一推,那條剛用茶水畫出來的線,果真一點不差的整體向下移了一點點。
如此,三條平行線形成的兩個空當,一大一小,少年這才滿意的微微一笑。
左老苦思冥想,仍是難以參透天機,只得先問道:“難道中間孤零零的天元白子代表的是謝安?”
少年哎了一聲,嘆道:“白子代表的是什么呢?”
“相對而言,基本沒有變數的!”左老脫口而出。
“所以,它能代表謝安?”少年雙手抱頭,微微后仰,枕在椅背上,正待說話時,突然臉色潮紅,重重的咳嗽起來,左老立即起身,打算為主人渡入元氣,可少年雖有氣無力,卻仍是抬手虛壓了兩下,“坐下,事情還沒完呢。“
老人只得坐下,仍是有些擔憂的問道:“主人雖和大公子某些方面同氣連枝,可是大公子自從記憶蘇醒之后,這肺癆之疾理應去掉才是啊,為什么主人還會有如此劇烈的咳嗽?”
少年苦笑道:“那自然是這混賬又干傻事了。”
老人眉頭緊鎖,少年更加蜷縮身子,整個人雙腳離地,團在一體,“你想不通不是因為你愚鈍,而是因為你心中只有動而沒有靜,圣宗的那位老祖宗為什么千里迢迢行此關乎千秋大計的大道之爭,卻僅僅帶了一個還是黃毛丫頭的黃希云?”
“就是因為人家,心靜!心靜自然涼啊,此界之前不是也自然而然的誕生過一位四境圣人嗎?人家那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可謂一語道破天機。”少年眼眸泛起神采,頓了一下,繼續道:“如果此人不是傀儡上人的手筆,那就是得天獨厚的智者,即使放在周天,也絕對是笑傲一方的大人物!”
老人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氣,眼觀鼻,鼻觀心,心思收攏,志慮忠純,腦子如走馬燈一樣的閃過天魔族,謝安,圣宗,守墓妖族,守墓家族等等,終于猛地剎那福至心靈,大聲道:“所有的黑子,都只是謝安一人?!”
話外之意,即是除了謝安和天魔族,其余的所有周天修士,不管誰有任何謀劃,都在那團黑白相間的棋子之中,老人想到這,一通百通,先前就覺得少年擺出的那團黑白相間的棋子犬牙交錯,暗流洶涌,此刻再看上去,簡直是殺氣蒸騰,你死我亡!
原來如此!
少年終于露出笑意,抬起手臂,又指了指那棋盤外邊的三條線,“最下邊的一條代表一步四境和天地規則,最上邊的那條,代表已經遠超一步的參商意,你看假如謝安真抵達四境巔峰,和傀儡上人交手,他們的勝負如何分布?”
少年所畫的中間那條線,靠近上邊。
老人微微思索,將中間的那條線向下移動了幾分,使其更靠近最下邊的那條線,搖頭道:“老奴還是更看好傀儡上人,姑且不說傀儡上人將主元神藏起來,謝安是萬萬不可能找的到,就說傀儡上人的萬千分神,就不是謝安這一個小小的一步修士所能對付的,因此就憑這一點,傀儡上人就已經是穩穩立于不敗之地,再有謝安畢竟是此界之人,一旦傀儡上人從他身邊人下手,心境顛覆之下,很可能壞了道行,所以老奴更看好傀儡上人。”
少年點點頭,淡淡說道:“有幾分道理。”
少年的目光回歸棋盤,手指輕點天元旁邊的那顆白子,整方棋盤立刻朝著中間塌陷,形成一個緩緩流動的漩渦,于是周圍不管是黑白相間的那堆,還是純黑,純白的兩堆棋子,全部都朝著中間緩緩傾瀉,左老大驚道:“主人,您這是??”
少年收回手指,隨手一撮,手心就依次出現了一顆白棋,四顆黑棋,少年拋向老人,淡淡道:“找五個點,依次埋入這五顆棋子,使得所有的棋子在朝著天元傾瀉的同時,不知不覺包圍那團最黑的棋子。”
將軍巷的吳坤,在秋若云莫名其妙生氣走后,一步步緩緩朝著童家酒樓走去。
那晚和范全的談話中,范全替這位少主人好好傳授了追女孩兒的經驗手段,說是不能光送香米,即使那確實對于竹姐來說是雪中送炭,可畢竟太過于沒有情調,而且對于有一位家世簪纓的伍陽追求的竹姐來說,他那樣做,無異于更加提醒竹姐,你是窮人,就不要想著飛上高枝變鳳凰。
哪怕竹姐知道你不是這個意思,也不行。
吳坤隨即就問他,那應該送什么?貴的他又買不起。
范全長吁短嘆,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泥腿子竟然搖頭晃腦道:“詩書有云: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吳坤仿佛白日遇鬼,大驚道:“范叔,您都會吟詩了?”
范全翻了個白眼,還真像一位老學究一樣伸出食指用力敲擊桌面,“聽重點,重點,重點!”
吳坤哈哈大笑。
吳坤當然知道范全是什么意思。
要說吳坤覺醒記憶之后,最覺得自己像吳坤的時候,就是面對他們,面對竹姐,討論些兒女情長,纏綿悱惻。
周天的大公子,是不會有這些閑情逸致的。
于是吳坤輕輕漫步,雙手負后,穿過熱氣騰騰,香味撲鼻的包子鋪,來到了一家糧店。
吳坤一進門就問:“店家,有紅豆嗎?”
“有有有。”一位頭發蒼蒼的老嫗笑著迎客,“要多少啊?”
吳坤微微一滯,臉上有些發燒,竟是忘了問范全,這東西要多少合適。
老嫗慧眼如炬,笑呵呵道:“怕是要送給某位心儀的女子吧?”
吳坤尷尬點了點頭。
后堂有道清脆的女聲,“奶奶奶奶,來客人了?”
老嫗笑道:“是啊,蓮兒,你快出來,看看是誰來了。”
吳坤微微皺眉,好奇后堂的女子。
順著老嫗的目光,有位約莫二八芳華的羊角辮女孩兒掀開門簾,探出腦袋,一雙水靈的眼睛仔細凝望吳坤,突然雙頰一紅,使勁兒縮回腦袋。
老嫗笑呵呵道:“小孫女兒蓮兒,吳小少爺恐怕忘了吧?”
吳坤絞盡腦汁,突然想起,曾經這里,好像是一座藥鋪。
藥鋪的掌柜被當做革命黨殺了。
當時藥鋪里,有位黑炭小姑娘,好像就是叫蓮兒。
他和謝安來過這藥鋪一次,那時候是為了老師傅的病,可是藥鋪掌柜死活說治不了,于是蓮兒就悄悄偷醫術給他們看。
后來蓮兒被抓住了,拼命擋住掌柜,讓他兩跑。
再后來,聽謝安說,藥鋪里的書,全被他偷走了。
那個黑炭小女孩兒也不見了。
吳坤串聯起來,眼睛一亮,笑道:“記得,記得!真是女大十八變,黑炭小姑娘如今出落到這個地步了?”
門簾后邊的后堂,突然傳出一聲什么東西被踢到的聲音。
老嫗笑呵呵不言不語,只給吳坤從紅豆堆里,挑出最鮮亮的一粒。
老嫗笑道:“女大十八變是不假,可蓮兒是老婦人看著長大的,總是有些還是沒變的,只是小少爺自那以后,再沒來過這里了。”
老嫗將紅豆交給吳坤,吳坤掏錢,老嫗堅持不要,笑道:“一粒紅豆而已,但愿小少爺能得償所愿。”
這回門簾后邊是什么東西摔碎了的聲音。
吳坤謝過老嫗,來到童家酒樓門前。
竹姐出門,兩人四目相對,全都一動不動。
伍陽怒哼一聲,正打算出來,可一剎那,好似步子變的極為沉重。
不光是他,酒樓里里外外,所有的人步子同時慢了下來,動作也遲緩無比。
眼前的景象漸漸定格不變。
有一道閃亮如銀漿的光陰流水,從吳坤身上起,自竹姐身上終。
環繞二人一大圈,截斷了整片魏都城的光陰。
酒樓不遠處有一位書生正在一個眼鏡兒攤上,試著一副又一副的墨鏡,每每戴上一副就詢問同伴氣質如何,能否讓老明頭的后代看上眼。
同伴人高馬大,一臉厭棄和不耐煩。
書生猛然望向酒樓門前,低頭的同時以手指從鼻梁向下扒拉,露出墨鏡后邊的兩只眼睛,書生氣罵道:“胡鬧!”
而光陰流水之內的吳坤,望著眼前這個自己不知道喜歡了多少年的平凡女子,緩緩伸開手,露出那粒老嫗精挑細選的紅豆。
天地變色,日落月升,轉眼繁星滿天。
吳坤望向北斗的方向,喉嚨哽咽,“竹姐,如果我的家鄉,就在那片北斗星,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嗎?”
竹姐抬頭癡癡而望。
“不會,對..不起。”
“謝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