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熊廷弼的性情能不這么耿直,說話不是如此直白,按照他的才華,想來斷不會落到如此境地。
會哭的孩子有奶吃,這可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但凡熊廷弼放下架子,和魏忠賢說幾句好話,或者跟朝里的其他大臣打好關系,今天的他也應該是坐在家里喝酒,而不是戴著鐐銬在監牢等死。
但如果他真的放下了架子,他還是熊廷弼嗎?
柳安不這么覺得,但有所長,必有所短,熊廷弼統兵打仗號稱一絕,可一到了政治上,那就當場歇菜。
說白了就是智商高情商低,不懂得揣摩人心。
柳安命人打開牢門,讓人將準備好的酒肉飯菜放到桌上,熊廷弼倒也不客氣,坐下就吃,斷頭飯嘛,吃的總歸要好一點。
柳安坐到了他的對面,拿起酒壺斟了兩杯酒,一杯放到熊廷弼面前。
“熊將軍,如今遼東承平,后金不敢犯我邊疆,是否可以說我大明無憂了?”
熊廷弼一頓,吐出口中肉食,抬起頭來冷笑道:“屁話!但凡是有些腦子的都看得出來,后金是在養精蓄銳,最近兩年國內餓殍遍地,天災不斷,難道他們就能免于禍患了嗎?當初若是陛下不聽信讒言,我早已生擒了那努爾哈赤,大破后金了!現在負責鎮守遼東是孫承宗和袁崇煥那廝吧,孫承宗到有幾分能耐,守遼東綽綽有余,但若是論平敵,還差了點火候!袁崇煥?那廝雖智多,卻謀算不足,且好大喜功,貪圖冒進,遼東交于他,不出十年,必大破矣!”
“哦?莫非熊將軍有自己的計謀?”
“當初我向陛下獻三方布置策,重病屯于山海關,以長城天險拒敵,在廣寧借助河岸之利建造高墻,用地理優勢打擊敵人,讓后金的鐵騎無法施展,迫使努爾哈赤寸步不進。繼而在天津、登、萊等各處港口建立水師船隊,遣使臣去往高句麗,責命其出兵騷擾后金右翼,待到事畢,三方齊進,可一舉平復遼東。”
[廣寧用馬步兵在河上設立壁壘,憑山川形勢打擊敵人,牽制敵人的全部兵力;天津、登、萊各港口建置水軍船隊,乘虛打入敵人南方的駐地,動搖他們的軍心,這樣敵人勢必有內顧之憂,遼陽就可以收復了。于是討論在登、萊設立巡撫,像天津一樣,由陶朗先充任;而山海關特設經略一人,管轄一方,統一事權(《天啟實錄》)。]
柳安一聽,就知道熊廷弼的計謀中有一個巨大的問題。
他的計謀確實可以平定遼東,但有個至關重要的點他沒有注意到,那便是朝廷的想法。
熊廷弼退守山海關,在四百里外的關寧留下人馬拒敵,朝廷的人會怎么看呢?這不是貪生怕死,偏安一隅的計策嗎?
尤其是放棄遼東,這一點上讓很多人不能接受。
而且耗時綿長,當時真正有兵權的將領不是他,而是遠在廣寧的王化貞,王化貞根本不聽他的指揮,二人有間隙,這仗能打就有鬼了。
陣前最忌諱的是什么?就是將領意見不合,兵不能一統,所以熊廷弼被彈劾后抓起來了。
柳安嘆了口氣,說道:“將軍之言,雖為上策,卻忽略了天下人心,此計,不成也。”
“哼!若聽我之言,遼東何以至此!”熊廷弼喝了口悶酒,怏怏不樂的說道。
“將軍雄才大略,在這小小的監牢里郁郁終生,實乃憾事,你難道不想再展宏圖嗎?”
“哈哈,我欺君之罪坐實,斷無翻案的道理,殺頭已是在所難免,何來重見青天之日?罷!大明不再需要我了!”
熊廷弼曬然一笑。
柳安招手,洪峰捧著黃卷上前來,熊廷弼一看到黃卷,臉色登然大變。
“熊廷弼接旨。”
熊廷弼咽了口唾沫,身子開始發抖,猶豫了一下,起身跪倒:“臣...熊廷弼接旨...”
柳安拉開黃卷,念道:“奉天承運皇帝,制曰:熊廷弼,你犯下欺君之罪,本罪無可恕,只待三司判刑,上告天意,然今時晨,柳安于你求情,言你之平遼策雖不為旁人所認可,卻足以體現你之謀略,足當大任,朕赦你死罪,為大同經略,掌五萬兵馬,發兵關外,望你戴罪立功,以安他人之口,欽此。”
熊廷弼不敢置信地抬起頭:“陛下,陛下愿意再用我?!”
“有能者不應蒙塵,酷吏強將亦是如此,熊廷弼,你可知為何老夫說你之計定不能成?”
熊廷弼搖頭:“不知。”
“山西有八姓商人,他們自太祖開國之初便虎踞山西,是地地道道的地頭蛇,仗著天高地遠,他們為所欲為,眼中只有利益,甚至不惜損害國威,他們串通后金,售賣大明情報,你之計謀雖好,但若是被他們聽聞,通報努爾哈赤,便是狼入虎口,此戰必敗。”
柳安說道:“你現在明白了嗎?”
熊廷弼張了張嘴,愣是說不出一個字來。他能說什么呢?他是統兵不假,但他豈能算到后方失火?若是消息走漏,努爾哈赤以逸待勞,就算自己的船只從登萊天津衛出發直逼后金后方,也只能中他們的埋伏,根本不能一舉蕩平敵寇,甚至還可能再次釀成大禍。
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這件事的嚴重性。
柳安見他眼神陰晴不定,說道:“現在朝廷已經打算對山西八家動手了,召集了五萬兵馬,命你為總將,趁著努爾哈赤與蒙古諸部糾纏的時候,于大同關外埋伏,而老夫則讓大兵去往山西,逼迫他們出關投靠后金,屆時你奇兵殺出,一舉將之擒拿,有了此等大功,再由老夫為你求情,你的罪便可功過相抵,也不必再回到這監牢里來了。”
熊廷弼震驚地看著柳安,他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眼前這人,本以為他只是翰林院不起眼的文官,卻熟知兵法,深暗人心,一語道穿他計謀的不足之處。
“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柳安笑了笑,說道:“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