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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最后的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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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9-12-27  作者:七月新番
“夫人,那書里面有些話語,若是被有心人揪出來,或許會被說成是誹謗之言啊,能讓外人看么……”

對任弘希望能一觀《太史公書》的請求,膽小怕事的楊敞是有些不愿的。

司馬英卻自有主意:“該刪的部分,諸如孝景及先帝本紀,早就被孝武皇帝看過后,怒而削之了,故此兩紀有錄無書。父親成書之后,恐遭當政者毀棄,便將正本藏之名山,又讓我抄了副本,留在京師。”

此書本就是司馬談、司馬遷兩代人搜集資料,獨立完成,乃私家著史,不似后世很多正史都是官方設館修史,集眾人之力合成一書。

所以它的歸屬權,自是司馬遷自己做主,這便是世間唯一兩份《太史公書》。

“那宗正劉德素來喜好黃老,不也曾數次拜訪我家,求得韓非老子列傳等篇觀摩么?西安侯既為我家世交,那封父親給任安的信言辭之劇烈憤慨他都看了,入閣一觀又有何不可?”

書畢竟是司馬家的,楊敞反對無效,得了母親允許后,楊惲遂帶著任弘往后院走去。

楊惲有些疑惑:“西安侯為何會想看祖父遺作?”

任弘的回答讓他挑不出毛病來。

“讀史使人明志,我聽聞太史公述歷黃帝以來至太初而訖數千年史事,一直心向往之。”

楊惲不置可否,帶著任弘來到一個外面隨時隨地擱著幾個水桶的屋舍,用隨身攜帶的唯一一枚鑰匙,打開了緊鎖的門。

里面沒有落塵,沒有積灰,別看楊惲一副不著調的模樣,但從十歲起,他便每天都來親自清掃這間屋子,這個從小就過分聰明的丑孩兒,與外界總是格格不入,唯獨外祖父的文字,能讓他有種找到知己的感覺。

出現在任弘面前的,是架設在三面墻壁的書架,上面擱慢了一摞摞竹簡,擺滿了整個屋舍。

做過小吏的任弘最清楚不過了,一片簡大概能寫三十多字,所以當年東方朔待詔金馬門時,就曾用了三千片竹簡寫簡歷,寫了整整一百卷,大概十萬字,光扛過去給漢武帝就要兩個人。

而《太史公書》又寫了多少字?

楊惲早就將每一卷都翻過許多遍,頗為自豪地介紹道:

“外祖父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孝武太初年間,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共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

也就是五百多卷竹簡,什么叫汗牛充棟,這就是啊!

擱信息量爆炸的后世,五十多萬是小兒科,但在漢朝,像東方朔那樣,從小到大讀過的《書》和《兵法》加起來四十萬言,就已經是“學富五車”了。

更何況,這五十萬言里,幾乎每一卷都是能傳世進語文課本的經典。

任弘拿起靠右邊的第一卷來,卻是《五帝本紀》,就是這一卷,奠定了中國人“炎黃子孫”的說法啊。

于是他拿著竹簡,很自來熟地坐到屋舍中央的案幾后,便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西安侯你這是……”

任弘抬起頭:“楊夫人不是讓我將這當成自己家么?子幼不必管我,你家庖廚飯熟時,我聞到香味自會出去。”

任弘全然忘了,韓敢當還在他家里餓著呢!

楊惲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起來,非但不惱,反而十分高興,走上前來,親自為任弘打開了窗,讓外面的光線照射進來。

“西安侯,你還真是個妙人啊!我喜歡!”

從九月初十到九月十四,任弘連續五天,每天一早都準時抱一頭小羊羔來楊家拜訪。見過司馬英后,就一頭扎進小書屋里,大有管他春夏與秋冬之勢。

楊惲去看過任弘幾次,卻見他箕坐在席子上,捧著書卷,或嗟嘆,或顰眉,或惋惜,或開懷大笑。

真像極了年少時的自己啊。

第一次看到有人和自己一樣沉醉在外祖父的書卷中,楊惲竟有些感動,收起了外面高傲的狂生行徑,主動為任弘倒熱湯,換燈燭。

遇到他休沐那天,楊惲也坐在屋子里隨手拿起書重讀,當任弘讀完一卷后起身四處找書,楊惲便能將下一卷準確遞給他。

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哪一卷放在哪,楊惲都記得清清楚楚。

當然,就任弘本人來說,這種體驗完全稱不上好,本來是紅袖添香夜讀書的大好氣氛,一抬頭,卻看到一個丑男在對自己迷之微笑,誰受得了。

而楊惲出來說了看到的情景后,讓楊家十分驚異。

司馬英也詫異道:“本以為西安侯只會淺嘗輒止,隨便翻翻,誰想他竟還將每一卷都按順序讀著來。”

就這樣,五天時間,在任弘廢寢忘食之下,便將司馬遷耗時整整十四年,寫出的五十余萬字全部看完。

他前世雖然也讀史記,但那是流傳兩千年,經過許多次刪改流失后的版本,與原本還是有些差距的。

當時事不關己,只當是在看遙遠的故事,也沒有如今設身處地的感觸。

能以一人之力,寫出這樣一本傳世之作,將傳說中的五帝時代寫到近世,上下三千年,當真做到了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不過也是有毛病的,虧了秦始皇帝和項羽前后添的兩把火,三代和春秋戰國的許多史料蕩然無存。司馬遷只能靠零星的殘卷和戰國縱橫之言來補充,所以錯漏的地方挺多。

紀年弄錯甚至齊、魏王系顛倒是常見的事,這是沒法子的事,他沒機會看到晉朝才出土的竹書紀年。

而因為戰國七雄相互亂黑,我罵你秦戎,你罵我楚蠻,所以許多說法相互抵觸。

面對分歧較大的史料,司馬遷大概是覺得不同說法都有可能,只取一種覺得可惜,便讓它們存在于不同列傳中,交給后人做判斷。

于是任弘能在上面看到關于秦始皇的身世有兩種說法,其母有邯鄲大戶家女和呂不韋舞妓兩種記錄,秦始皇帝在《呂不韋列傳里》被視為呂氏私生子,《秦始皇本紀》里又成了秦莊襄王親兒子。不同列傳矛盾相沖,而趙高和李斯的沙丘密談如何流出,也是個疑問。

全文最精彩的部分是楚漢之爭,陳勝吳廣的敢為天下唱,驚心動魄的鴻門宴,如同史詩尾聲的垓下圍,都是傳世名篇。功臣將相紛紛登場,司馬遷寥寥數筆,就能勾勒出他們鮮明的形象。

多虧了陸賈留下的《楚漢春秋》,以及司馬遷親自走訪各位開國功臣子弟,方能還原那段波瀾壯闊的篇章。

唯一遺憾的是,司馬遷畢竟是文人,對打仗真是一點不懂,每逢大戰就一筆略過,硬著頭皮寫出來的也毫無激情。

這點比起《左傳》就差遠了,且不論左傳究竟是不是春秋的傳,是不是偽書,其作者絕對是親自觀摩過戰爭的,讓人感覺身臨其境。

不過實事求是,司馬遷真沒有吹噓項羽,項羽本紀里有項籍的勇猛,但也如實記了他屠城、自負等諸多毛病,其興亡皆有緣由。

若是只看到一半而無視另一半,便說作者偏頗。

那不是司馬遷的問題。

而是讀史者的問題。

史學家的良知是存在于書中的,不虛美,不隱惡,服其善敘事,有良史之才,可謂之實錄。

在讀累了的時候,任弘起身在這狹小的屋舍里活動,舒展身體。這里是真的小啊,后世被奉為二十四史之首的史記,如今卻被束之高閣,難以傳播。

因為全書最引人爭議的地方,是關于孝景、孝武朝的記載,正是這兩篇當年觸怒了漢武帝,引來刪書,也讓司馬遷對這本書的命運不抱希望,特地分正副本收藏。

來自后世的任弘能不明白么?他最清楚不過了。

人是很難客觀看待百年之內歷史的,司馬遷本人也做不到。尤其是在書寫李將軍列傳時,帶入了很強的主觀情緒,為李廣鳴不平。

但太史公自己也說了,這本來就是他一個人寫的“一家之言”啊。

更何況,他也如實記下了李廣小心眼、屢戰屢敗的一面。

司馬遷針對的絕非衛霍,而是那些無能無才,卻因為裙帶關系而身居高位者。

李廣利說的就是你!

還有許多涉及景、武兩朝的事,是不能秉筆直書的,只能以隱約之意,這是司馬遷在經歷李陵之禍后的抉擇。這些“唯唯,否否”里隱含的未竟之辭,只留待后世的“圣人君子”去探索了。

他的謹慎是有道理的,歷史上,史記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被人理解,視之為“謗書”。

后世的班彪如此批判司馬遷:“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埶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

這些是否定司馬遷的話,在任弘看來,其實是夸贊啊!

司馬遷是最后一個,沒有被六經洗腦的史官了,所以這書,實為子學時代最后一作。

不止記了帝王將相的家譜,還寫了西南夷、匈奴、朝鮮兩越這些大一統國家內的民族史。司馬遷曾親自踏遍天下,實地考察,作為隨行人員深入西南,對山川人文了然于心,也明白這一切的基礎是什么。

是農,是虞,是工商,是蕓蕓眾生,為此寫了《貨殖列傳》作為列傳最后一篇。

任弘也忍不住贊道:“以炎黃五帝始,以農虞工商和天下貨殖終,有頭有尾。”

這立意,實在讓任弘嘆為觀止。

既大而全,又小而精。漢書很多篇章基本是直接取自史記,一字未改,因為這廝文字太好,筆力驚人,到了一字千金難以修改的程度。

時間,也只有時間能滌蕩一切敏感詞,讓不能說的事變得能說,讓人變得客觀而不帶先入為主的情緒。

讓一本千夫所指的謗書,最終變成正史,得到它應有的歷史地位。

好東西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不論文字還是歷史觀,史遷從一開始,就已經站在了兩千年封建史書的最高點了。

往后反倒是一代不如一代,任弘敢說,剩下那二十三史里的私貨,只會比司馬遷多,不比他少。哪怕班氏,也秉承六經,站在道德高地上批判了不少人呢。

縱觀兩千年,作為紀傳體開山鼻祖的史記,是唯一一部出圈的史書,觀眾多了,注定會被無數人審視。

人們期待它完美。

所以才會憤慨于它的不完美,極端者,恨不得斥之為“小說”。

其實沒必要苛責一個兩千年前的史官,非得達到現代唯物史觀的高度。

真抽去那些文采飛揚的文字,豐滿入骨的人像,妙趣橫生的故事,寫到成一板一眼的紀實,你多半會說:

“太長不看!”

“唉,這就沒了?恨短啊。”

九月十四這天,當最后一卷《太史公自序》閱罷后,書架上再無他沒讀過的卷章了。

任弘不由得悵然若失。

以天漢二年為界,司馬遷的人生分成兩段。之前的任性率真,之后的沉默寡言。

從受腐刑開始,他不再激昂熱血,不再一心期盼著見證一個盛世,而是默默低下頭,和光同塵,茍延殘喘,只為寫完史記,寫完對這個時代最后的記錄。

當最后一篇寫完后,便如同耗盡了所有油脂的燈,黯然熄滅。

他死時一定對這個世界充滿失望吧,巫蠱之禍剛剛發生,朝野動蕩,地方上已經到了民不聊生的程度,盜賊四起,若不做出改變,赫赫天漢甚至有土崩瓦解之勢!

可惜司馬遷連漢武帝幡然醒悟都未能看見,就長辭于世了。

任弘不由想起一首歌。

“在滔滔的長河中,

你是一朵浪花

在綿綿的山脈里

你是一座奇峰

你把寂寞藏進烏云的縫隙,

你把夢想寫在藍天草原

你燃燒自己溫暖大地

任自己成為灰燼

讓一縷縷火焰翩翩起舞

那就是你最后的傾訴!”

他覺得,這首《最后的傾訴》其實不適合漢武帝,而應該獻給司馬遷。

因為劉徹從生到死,都是燃燒別人溫暖大地,何曾舍得燒自己?

適合漢武帝的是《再活五百年》,做人有苦有甜,善惡分開兩邊,年輕的豪邁壯志和晚年的孤家寡人,兩個極端的評價,都是自找的。

而一生都在求仙吃藥,訪蓬萊,尋西王母的漢武帝,是真的想再活五百年。

不論如何,過去的那數十年,是屬于漢武帝和司馬遷的時代。

一個作為高高在上的帝王,執敲撲而鞭笞天下,用自己的意念構筑了天漢的龐然形體,讓中華真正完成了大一統。

另一個則是小小史官,他給華夏過往三千年歷史做了一個大總結,以慢火煨出了大漢的魂靈,在身體被打折趴在地上后,仍燃燒了最后的生命,發出了最后的傾訴。

就是這五十余萬言,讓后人能透過這些文字,打開一扇跨越時空的窗戶,看到這個偉大的時代。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從某一點上,正是這個身體殘缺,從來沒影響過朝局的”小人物“,最終成就了漢武帝,以及這個時代將軍、謀士、使者、商賈、美人、眾生的不朽!

“西安侯終于讀完了,覺得外祖父此書如何?”

所以當坐在對面的楊惲,滿臉嚴肅地問出這個問題時。

任弘抬起頭,正襟危坐,說出了那個男人給予此書的評價。

“史家之絕唱。”

“無韻之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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