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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2章 時代的一片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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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0-05-02  作者:七月新番
本始三年的東亞注定是多災多難的,大漢才遭了數十年不遇的大旱蝗災,入冬后匈奴又挨了一場幾代人未見過的白災,讓本該大打特打的兩國偃旗息鼓,都只顧著各自的事了。

漢朝遭了災,上有官府出面救荒,諸如設常平倉,賑濟災民免除災區賦稅等事。畢竟孝武晚年關東流民二百萬,天下大亂的事記憶猶新。朝廷再腐朽,表面上也得做事,這便是王朝的功效,講究的是一郡有難,調動八郡糧秣支援。

但畢竟是封建王朝,比不了后世。理念雖好,總得靠人去落實,各地吏治清濁不一,甚至還有官吏打著賑災名義盤剝發國難財,落實到個人頭上恐怕所剩無幾,往往是遠水不解近渴,只能在事后亡羊補牢,若只指望朝廷來救,災民恐怕早就餓死了。

好在下亦有宗族力量維持地方秩序,同姓在各地聚族而居,讓人有了歸屬感。里正三老也多是族長,雖親疏已遠德行不一,但遇到災禍以惠窮民,以濟親戚鄰里,是被人稱道的道德之事,多多少少也有些鄉賢在做。

但世上沒有免費午餐,事后他們多半會吞了窮親戚的土地,讓其變成自家佃農,一個地方小豪強,往往是在災禍中壯大的。

而進入本始四年(公元前70年),漢朝災情緩解,以天子大婚為標志,總算結束了災荒,但在匈奴,苦難才剛剛開始。

“天氣太怪,超出了最年長老人的見識,雪在年前就下過又化掉,然后就幾個月沒落雪,河流封凍,人還能撐著,牲畜卻病倒了很多。”

彌蘭陀去河邊時遇到了相鄰牧場的鄰居,他此刻也在鑿冰,常常嘆息不已。

眼已是二月,漠北的氣溫依然在零下十多度,湖泊河流凍得硬梆硬,數月前曾被白雪覆蓋的草原,如今卻一點白色都沒有,草木被凍死后,只留下大片大片的黑土地。

鄰居對彌蘭陀抱怨,說這是遭“黑災”了。

白災來臨時,狂風呼嘯,暴雪肆虐,彌蘭陀已經見識過厲害了。而黑災的性質卻與之完全相反——下雪太少。

看似什么都沒發生,卻在暗地中埋下死亡的威脅,一群沖出圈的牛羊正發了瘋似的在冰河上走動,低頭舔舐冰面,不乏將舌頭凍傷,甚至粘在上面只能用刀割開的,鄰居家的妻女只能拽著母羊,不讓它去冰面上。

鄰居看著這一幕嘆道:“牲畜二十天吃不上雪,就會缺水,母羊產不出奶;四十天吃不上雪,就會掉膘;如果連續兩個月以上無積雪,牲畜會變得瘦弱,陸續倒下。”

彌蘭陀只默默干活,整個家只剩他一個大人后,生計變得更艱難了,他得將鑿下的冰塊拖回畜圈,一點點弄碎后放在食槽中,讓牲畜容易吃下。野外草木都被拾得一干二凈,實在是找不到能點火的燃料,人的飲水也只能靠這些碎冰維持。

普潔和弟弟將碎冰放進嘴里唑著,貪婪吸取水分。

但牛羊馬匹飲水量是人的幾倍十倍,圈里的牲畜像極了久旱的草木,蔫蔫的,再無過去的活潑,任彌蘭陀擠疼了母羊,也再無一滴奶出來。

“遷徙吧,往金山走,高處還有積雪。”一戶趕著牲畜路過的牧民如此勸他們。

但普潔家已經沒有遷徙的資本了,白災后,所剩的牲畜本就不多,如今又陸續倒斃,能產奶的羊越來越少,即便找到了積雪,沒有草,牲畜也活不下去。

他們只能留在原地,眼巴巴等待降下雪來。

隨著家里的酪、奶徹底耗盡,彌蘭陀幾乎絕了食,也越發瘦弱,但仍對普潔宰割羊后遞過來的肉搖頭。

他不能犯戒律。

鄰居們也好不到哪去,家家皆有牲畜倒斃,哀鴻遍野,看似強大的匈奴,在面對災荒時卻顯得無能為力,比漢朝更脆弱。

對匈奴這種部落聯盟而言,上無官府統一調度賑災,下無宗族鄰里之助。他們信奉的是弱肉強食,老弱這種拖后腿之人活該去死的生存法則。災害都是各帳落自己苦撐,根本無法指望大單于或左右賢王施以援手,至于兄弟部落,也早就以鄰為壑,不乘亂來搶掠就不錯的。

換了以往,大單于唯一的救荒策略,便是帶著丁壯南下搶掠找活路,將災害的痛苦轉嫁給漢人。但這法子隨著漢朝再度復興,便不再奏效了。白災之后又來黑災,到了二月下旬時,牲畜十死三四,人口十死一二。

若是任弘看到這一幕,恐怕要感慨:“時代的一片雪,落在單個匈奴人身上,就是一座山。”

死去的人多是老者,他們主動或被動自奉獻,成了被部落拋棄的犧牲品,彌蘭陀已見證過普潔祖母的犧牲,而隨著三月未雪,部落里類似的事越來越多。

鄰居家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這一天,彌蘭陀帶著普潔出門鑿冰時,發現鄰居將帳里的老母親扛到了馬背上,載著她一步一步往荒野走去。

“實在沒法了。”路過他們時,鄰居露出了苦笑。

按照匈奴之俗,若是遭了災,男子六十以上,女子五十以上,便要由丁壯背到野外,任其自行消滅。

或是在寒冷中凍死,或是被餓著肚子在帳落外轉悠的野狼吞噬,幾天后去往往只剩下一地血淋淋的骸骨,若是有心的還會撿回來安葬,也有狠心的任父母拋尸荒野——活人尚且自顧不暇,何況死人呢?

很多男人都像普潔的祖父一樣,寧可戰死在外,也不愿這樣窩囊死去。

但胡巫卻極其推崇此事,稱這只是送老人們去“侍奉祁連神”,若是愿意出兩頭羊,胡巫甚至愿意屈尊來此,為老人舉行儀式,送他們到“祁連神的腳邊”。

但鄰居家卻不愿再付出那么大代價,只來找了彌蘭陀:

“你不也是巫么?我見過你為普潔祖母舉行儀式。”

彌蘭陀一愣,解釋道:”我信奉的是佛法,與你們的神不同。“

“神不是很多么?除了祁連神,山、水都有各自的神靈。”鄰居不理解,還以為所謂的佛陀是一個小山神。

但在雪山部這種原教旨的上座部系看來,佛祖并不是神,肉體有極限,壽命有邊際,據說佛祖在彌留之際告誡弟子,要依法,不依人,人是有生滅的,法才是永恒的。也只有南方的大眾部,才在極力宣揚佛祖是萬能的神。

異端,簡直是異端!

即便如此,鄰居還是懇求彌蘭陀幫他去寬慰一下母親,因為她曾聽小普潔說過佛祖的事,很感興趣。

鄰居的母親叫阿玲婆,瘦弱不堪,已經完全成了家里的累贅,她也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身體在不住戰栗,眼神絕望,只對彌蘭陀道:“普潔告訴我,你們的神,能讓人再活很多次?”

彌蘭陀已經無力解釋佛祖不是神,而他信奉的是佛法本身了,只將業報和輪回的概念用匈奴人聽得懂的簡單語言描述了一番。

聽說人有來世,若是此生行善不作惡,能投胎到無憂無慮的天道或好人家的人道時,阿玲婆的眼睛頓時越來越亮。

匈奴人的神是殘酷的,去給祁連神做奴仆,生前是單于的,死后仍是單于,生前是奴隸的,死后仍是奴隸。死后的世界與現實并無不同,這才是最讓人絕望的地方。

可彌蘭陀口中的業報輪回,卻給了底層的人一點點希望。

“我行過善的,小時候跟著父親外出狩獵,我偷偷放走了一只受傷的狐貍。”

雖然小狐貍沒有回來報恩,但阿玲婆仍記得這事,她為此父兄狠狠打了一頓。

可當彌蘭陀與她講了佛門五戒后,阿玲婆卻又犯難了。

“我偷過盜,偷過鄰近牧場的羊。”

她又看著兒子:“他其實是我和另一人生的。”

“我說過很多大話,還喜歡飲奶酒。”

這么看來,她是注定不能輪回轉生了?老人很失望。

“但你沒殺過人。”

彌蘭陀笑了,無憂王、彌蘭王都曾經是殘暴的君王,無惡不作,但只要他們醒悟皈依佛法,仍是偉大的弘法王。

“只要你愿皈依佛、法、僧三寶,便能成為佛陀居士。來世能免于墮入畜生道,生于人道,投胎在一個好人家。”

阿玲婆不住點頭:“希望至少是千騎長家,能頓頓吃肉,不怕白災黑災。”

佛最初沒有偶像,受希臘人影響才開始造像,彌蘭陀來到草原后,用很大的狼牙雕刻了一枚小小的佛像,此刻展示給阿玲婆看,又對她念了梵文的經,雖然阿玲婆聽不懂,但眼里盡是對來世的憧憬。

不管什么宗教,解決的都是“死亡”這個人類永遠的命題,又有誰希望死而寂滅,或者死后也做奴隸過苦日子呢?

儀式完成了,阿玲婆學著彌蘭陀的樣子,對他雙手合十一拜,抬起頭時已是淚流滿面,但卻帶著欣慰的笑,然后就由兒子用瘦嗎載著,頭也不回地朝荒野走去。

彌蘭陀朝他們匍匐而拜,不知為何,每天也渴得不行的他,也落下了兩行淚,卻很快就在臉上凝固成了霜。

眾生皆苦,眾生皆苦!

在天快黑時,鄰居又來了一次,他輕松了很多,說在遠處找到了一塊上面沒有尸骸的巖石,將母親放到了上面。

然后遵守著不可回頭的規矩,快步離開,只是母親沒有被拋棄的哭喊和哀嚎,唯有安靜。

這讓鄰居忍不住回頭,發現母親坐在原地,頭一點一點,似是睡著了,她經過彌蘭陀一番話后,心靈仿佛得到了某種解脫。

鄰居很感謝彌蘭陀,給了他一些家里僅剩的干酪。

過了幾天,這件事不知怎么,在附近的牧場傳開,從那之后,陸續有要送父母去死,卻請不起胡巫的匈奴人來找彌蘭陀,希望能讓老人們走得至少安詳。

而事后,牧民都會主動送給彌蘭陀一些奶、酪,這能讓普潔姊弟活下去,他也不必殺生吃肉。

而漸漸地,那些連牲畜地位都不如的奴隸,開始在彌蘭陀為老人們送行宣教時,圍攏在周圍,對死后輪回的世界滿是憧憬。

匈奴的階層固化遠比大漢嚴重,普通人和奴隸們今生已無念想,只望來世。

這苦難的時代,苦難的國度,而底層之人面對災禍無所寄托時,宗教能給他們安慰。

彌蘭陀為一個個瘦弱的老人送行,聽他們的故事,感受他們的絕望和痛苦,這讓他夜不能寐,常常深夜哭泣,唯有脖頸前小小的狼牙佛像,能帶給彌蘭陀慰藉,讓他堅定信念,相信自己來到匈奴,是有因果的。

“我要讓佛法在草原生根。”

他捧著佛像,走出屋外時,看到時隔三個月再度降下的雪,露出了笑。

“普欲度脫一切眾生!”

大單于和右賢王不知道,一種全新的教義正在匈奴的底層慢慢傳播,他們也不會理會普通牧民的生死,此刻正在擔憂其他事,國之大事。

弓盧水旁的金帳中,已回到單于庭的壺衍鞮單于陰著臉,聽著郝宿王刑未央稟報北方、東方、西方傳來的三個噩耗。

“烏桓聯合鮮卑,攻我左部,陷西嗕地。”

“丁零反叛了,攻單于庭以北,掠走了數萬頭牛羊。”

天災不僅降臨了匈奴,也讓同處北方的烏桓、鮮卑、丁零遭災,烏桓鮮卑本就是匈奴的敵人,但丁零,這個從冒頓單于起就臣服于匈奴的奴仆,也被白災逼得南下,驅趕他們的高車進攻匈奴的部落,開始對主人亮出了牙齒!

“得讓他們知道,誰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壺衍鞮單于勃然大怒,但他的身體,也在去年的冬日行軍里受了寒此刻衰弱不已,還是他的妻子,號稱”草原上最美花兒“的顓渠閼氏,端著胡巫調制的草藥上來:

“大單于,該喝藥了。”

壺衍鞮單于倒是很聽顓渠閼氏的話,皺眉飲下那用奶熬制的藥湯。

單于讓刑未央繼續說,丁零和烏桓雖然可恨,但靠單于庭和左部的力量,完全能將其打退。最讓他擔心的是南方的漢人會乘機有動作,若再來一次十六萬騎入匈奴的話,他們可吃不消。

“南方漢軍倒是沒有動靜,只是西邊右賢王派人稟報說……”

刑未央憂心忡忡:“任弘出兵了,他在向呼揭進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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