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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4章 逃避雖可恥但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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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0-06-12  作者:七月新番
盡管虛閭權渠定下了單于庭、左部主力十余萬騎集中攻擊一路,以便各個擊破的戰略,但究竟打誰,是趙充國還是任弘,單于庭金帳內,二十四長卻吵開了花。

“趙充國不能打。”

單于的丈人,大閼氏之父右大將是帳內年紀最長的人,他極力反對挑中路將八九萬兵的趙充國做對手。

“他就像一根難啃的硬骨頭。”

“從且鞮侯單于時代開始,就是匈奴的敵人,至今已三十年。”

右大將回想起東天山之戰,那個在漢軍即將覆滅之際,帶兵卒浴血而戰,奮勇突圍的無名騎士,如今已成了漢朝一等一的名將。

趙充國雖大器晚成,卻一直與匈奴戰斗,除了擒捕西祁王之外,最著名的當屬八年前的石漆河之役,打得右部損失慘重,右賢王夜遁。右大將也參與了那一戰,對趙充國堅固如一座山,任匈奴騎兵如何襲擾都巋然不動的軍陣印象深刻。

前年因霍光之死漢朝內斗,先單于發動十多萬騎兵向漢塞開來,打算侵擾邊境,到達時符奚廬山時,抓到漢人,聽聞趙充國統領四萬騎兵駐守五原、朔方,無隙可乘,匈奴遂引兵而去。

匈奴一向欺軟怕硬,景、武之際,李廣駐扎的隴西、北地、雁門、代郡、云中,匈奴都不太敢進犯。反而是韓安國任職的上谷漁陽,屢屢侵塞,如入無人之境。聞其名而十萬騎兵退走,這是對趙充國能力的最大肯定。

如今這座山朝匈奴壓來,不讓也就算了,豈能迎過去呢?

更何況從打探到的消息看,趙充國兵多,任弘兵少,應挑能以眾凌寡的一路。

此言一出,反對的人就多了,曾在右部吃過任弘虧的幾個小王嚷嚷道:“右大將,趙充國不好打,那任弘難道就好打么?先單于親自領兵,都沒討到好處!”

達坂塞之戰前,單于庭和左部還可以說屢敗于任弘的人右部都是廢物,可在壺衍鞮單于損兵折將鎩羽而歸后,這話便不好再提了,在匈奴人印象中,任弘的用兵風格剛猛迅捷如虎,又計謀多端似狐,形態多變,很不好對付。

也就年輕的左谷蠡王郅支不服,嘟囔道:“那是因為漢人躲在城塞中,如今卻是以草原為戰場,我倒希望能與任弘一戰,堂堂正正的交鋒!”

一通討論下來,發現趙、任兩軍都是硬茬,絕不是公孫敖那種庸將能比的,執政大臣郝宿王刑未央更分析,認為不管打哪邊,都有中計的可能。

“如集中大軍去打趙充國,東路的任弘就會乘機北上抵達狼居胥,弓盧水(克魯倫河)下游,鮮卑人近來有些異樣動作,和向漢軍提供牛羊食物的烏桓一樣,也想跟著漢軍劫我帳落。”

他們唯恐短時間內啃不下趙充國的堅軍,使得東路任弘長驅直入,侵害圣地,甚至勾結鮮卑,襲擊分散在余吾水、郅居水上的匈奴十萬戶部眾。

而轉而向東,先打任弘也有危險,此人善用騎兵,經常以少勝多。一旦被任弘纏住,像余吾水之戰那樣打上十來天,中路的趙充國再靠攏包抄過來,那匈奴就腹背受敵,不得不和漢軍打一場人數相當的會戰了,那是大單于極力避免的。

爭吵了一夜,二十四長們仍未達成共識,原因很簡單,匈奴如今是弱者,歷史給弱者的選擇,往往極少。

虛閭權渠心中十分煩亂,只恨如今匈奴已衰,若有全盛時期的四十萬騎盡可引弓,又豈會怕十余萬漢軍?低聲下氣送兒子去和談?他早就追隨祖先腳步,飲馬長城,火燒甘泉宮了!

夜色深了,郅支和二十四長陸續告退,唯獨郝宿王刑未央留了下來,朝舉棋不定的虛閭權渠下拜。

“大單于,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

“讓祁連神和祖先們來做選擇吧。”

這便是大單于的最終決定,七月上旬,郅支和諸王、左右大當戶、大且渠及萬騎長千騎長們,正等待在單于庭附近的姑衍山下。

山腰上長滿稠密的針葉林,入秋后整個草原一片金黃,唯獨姑衍山顏色綠得發黑,這片森林被認為是神靈的居所,匈奴人稱之為“黑色圣山”,與東方的狼居胥山“金色圣山”相對。

單于已經跟著巫師,登山進入幽深的洞窟中為匈奴祈福,漢人、鮮卑、烏桓、丁零奴隸們,被宰殺后剝掉皮,當成血淋淋的人牲掛滿山道,匈奴人的神也是嗜血的。

大單于左右是胡巫和老嫗,她們拄著長長的雕花拐杖,戴著猙獰的面具,一邊行走一邊敲鼓舞蹈,節奏莊嚴的鈴鐺鼓樂有助于單于與祖先溝通。

無人知道單于在山上聆聽了神靈和祖先怎樣的話語,當他回來時,整個人精神都不一樣了,虛閭權渠臉上還涂抹著祭祀時沾染的鮮血,從額頭一直畫到嘴唇下,頭發編成一根長長的鞭子。

他高高舉起雙手,大聲道:“祁連神和冒頓單于說,胡必勝!”

匈奴人可不知道什么“國之將亡,聽于神”的道理,除了一些地區底層奴隸信仰動搖開始供奉“浮屠”外,其余皆保持著原始的薩滿教信仰。

神靈和祖先的賜福預言很快就傳開了,原本許久沒有在與漢人戰爭中獲勝而心存忐忑的匈奴人,得到了這莊重的賜福,便能像打了雞血般奮起。

姑衍山下,十數萬張弓矢被舉過頭頂,聲音得東邊百里外的狼居胥山似乎都能聽到。

“撐犁孤涂!”

他們高呼草原天子的名號,諸王和二十四長們同時期盼大單于將神靈祖先的選擇公之于眾。

“西南,還是東南。”

“究竟會選趙充國,還是任弘?”

唯獨刑未央已經知道了答案。

在眾人注視中,虛閭權渠騎上掛滿金飾的駿馬馳至黑林金帳前,手中的徑路刀鋒利如芒草,但他所指的方向,是匈奴人未曾想到的。

“向西,太陽落下的方向,燕然山的方向!”

“既然趙充國、任弘皆不好對付,為何不向西離開單于庭,去和右賢王匯合,先對漢人西路軍下手呢?”

這便是刑未央給虛閭權渠出的主意,用漢人的話說,柿子撿軟的捏嘛。

據右賢王來報,漢人、烏孫的聯軍數萬,已越

過金山,與小月氏匯合,正在搜尋右部主力,相較于中、東兩軍,西路軍無疑最弱,漢軍不過萬余,其余皆是烏孫、小月氏義從騎。

若集結匈奴舉國之力,近二十萬騎四面八方圍攻,先擊走烏孫月氏,再在無險可守的草原上圍攻區區萬余漢卒,或可像擊降李陵那樣,一口將其吃掉!

至于左地和單于庭,就留給撲了個空的漢軍吧,等他們糧食耗盡,最多靠鮮卑、丁零的牲畜和劫掠零星匈奴部落撐到冬天,等大雪降下,就只能悻悻而歸。

匈奴部眾在郅居水以北,靠近燕然山,可以派幾個小王去將部眾一同遷徙,匈奴整體移至右部,就算趙充國、任弘追至,也是疲敝之師。若以長遠看,漢人西域、北庭大軍已盡出,只要將其殲滅在右地,來年完全可以西向收取北庭,讓匈奴再度統治天山以北,并與康居聯手夾擊烏孫。

屆時漢軍想要再度遠征,要走的路可比北上攻擊單于庭遠多了,匈奴退可取烏孫之地西遷,進可收復單于庭和左地,戰線將被無限延長,他要像父輩狐鹿姑單于那樣,最終將漢朝拖垮。

從馬邑之圍后,騎戰已不再是匈奴的優勢,廣袤的草原和能讓漢軍斷糧絕水的縱深,才是他們最大的依仗!逃避雖然可恥,但卻有用。

“大單于,這會死很多人,死很多牲畜,右地的草地沒有東方豐饒,養不活十多萬帳。”

不舍得草場,加以反對的萬騎長還不少,但要么被大單于親自勸服,要么押出金帳,以忤逆祁連神和祖先的罪名,砍了頭顱。質疑者們閉了嘴,默默跪拜去收攏部眾,準備這場前所未有的大遷徙。

他們中或有人會脫離大部隊遁走,甚至投降漢軍,但大多數人,還是會選擇追隨單于。草原天子至高無上,這是一百多年來的慣性,是匈奴得以維持至今的向心力,絕非烏孫、烏桓那松散的制度能比擬。

但單于的兒子郅支仍無法接受父親逃避漢軍主力的事實,一向自傲,恥于向人彎曲膝蓋的郅支,如今卻跪在虛閭權渠面前哭泣。

“大單于,真的要拋棄圣山么?”

郅支指著身后的姑衍山道:“冒頓大單于說過,對姑衍山和狼居胥山,每天早晨都要祭祀,每天都要祝禱!子子孫孫銘記不忘。”

明明可以為守護圣地,在山下拼死一戰,大不了將血撒在這片沃土上,他們怎能拋棄祖先發源之地呢?

虛閭權渠沒有說話,只是面對太陽,把腰帶掛在脖子上,將氈帽托在手里,以另一只手捶胸,向姑衍山跪拜九次,灑馬奶祭拜并祝禱。

起身時他告訴兒子:“圣山不止兩座,祁連和焉支也曾是圣山。”

“祁連”在匈奴語中是天的意思,祁連山才是他們的天山。

但為了生存,在這場百年大戰里,匈奴放棄了很多,他們拋棄了祁連焉支,讓六畜不繁息,使婦女無顏色。他們拋棄了河南河西,甚至連漠南也隨時可棄,只為了遠離漢朝邊境,讓漢人出塞攻擊難度變大。

虛閭權渠說起他年幼時的經歷。

“伊稚斜單于時,衛青燒了龍城趙信城,霍去病玷污過狼居胥和姑衍山,但匈奴最危險的時刻,卻是狐鹿姑大單于在位第七年的那一戰。”

當是時,貳師將軍李廣利先與匈奴衛律部數千騎戰于大戈壁邊緣的夫羊句山,獲得勝利,但因李廣利妻子坐巫蠱收系獄中,他想要立功贖罪,遂向北追擊兩千余里至匈奴單于安頓部眾的大后方郅居之水。

那已算匈奴北境了,再往北就到丁零和蘇武還在牧羊的北海,匈奴幾乎被漢軍捅了個對穿。

郅居水之役,匈奴人為了保護帳落,拼死抵擋漢軍,但還是小敗。

“我那時候年幼,與兄弟都在郅居水北躲藏,漢軍斥候已經到了對岸,我甚至能看到他們點燃的煙柱和黃色的軍旗。”

虛閭權渠忘不了那天他感受到的恐懼,那幾年,在漢軍瘋狂攻勢下,匈奴雖常獲勝,但只要輸一次,便隨時可能滅亡。

好在漢軍糧食已盡,馬匹羸瘦,甚至出現了內訌,無力北進。李廣利引兵撤往西南方燕然山時,等待了許久的狐鹿姑單于主力十余萬騎終于出現,鏖戰數日,漢軍疲憊加上軍心不穩,遂全軍覆沒,李廣利降。

伊稚斜和趙信的漠北之謀,終于獲得巨大成功,那場仗打回了匈奴的信心和尊嚴,加強了大單于的威信,讓匈奴凝聚至今。

那一戰,被匈奴稱為“燕然山神跡”,是存國之役,至今傳唱在年長者的歌中。

“姑衍、狼居胥無法庇護胡。”

“但燕然山可以!”

這是虛閭權渠篤信的事,如今輪到他成為大單于,父親狐鹿姑連郅居水以北的帳落都舍得拋棄,為了最終的勝利,他放棄單于庭和兩座圣山又算得了什么?

虛閭權渠好歹說服了郅支,但看著兒子落寞而不甘的背影,大單于終究沒將刑未央勸服他的那句話說出來。

“大單于,胡人為何崇尚強者?”

“因為,弱者沒有選擇!”

同一時刻,本不是此戰預設主戰場的右賢王部,右賢王屠耆堂尚不知道大單于瘋狂的計劃,還以為自己只需要跟東進的傅介子和烏孫人捉迷藏,牽制住他們即可。

這任務可不容易,小月氏被任弘徙至蒲類澤后,右部便失去了西南角,而在漢人鼓勵下,呼揭,這昔日匈奴的獵犬也不斷越過金微山東侵,右賢王只能勉強維持領地不失。

如今烏孫發動國中半數騎兵隨傅介子東征,來勢洶洶,右賢王只能慢慢退卻,退到燕然山南麓的匈奴河畔,與對方保持十天以上騎程。在被任弘折磨近十年,屢戰屢敗后,屠耆堂的棱角都被磨平了,他自保有余,卻終究沒有一決勝負的決心。

直到一位漢使作為傅介子的前驅,與數騎進入匈奴斥候巡視范圍,被逮到右賢王面前。

看著這個朝自己下拜,行大禮后又奉上大漢皇帝國書的漢使,右賢王眼中似乎在噴火,恨不得立刻砍了此人頭顱,將尸體喂給禿鷲和烏鴉,問候的話語,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真是多年不見了!”

“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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