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興善寺位于朱雀大街邊,獨占靖善坊一坊之地。這是隋唐皇家寺院,帝都長安三大譯經場之一,寺殿崇廣,為京城之最。
此時,這座龐大的佛寺東南一角一片綠意盎然涼爽無比的竹林里,一間翹檐涼亭下,有兩個人正并肩而立。
一人是身著青色長袍身材彪悍的宿國公程咬金,而他旁邊那人卻是一襲白袍似個年輕儒生,不過若是有勛貴高官在,便能立馬認出,這個年輕的儒生卻正是名震當朝在邦必聞的秦王李世民。
兩人站在這竹林隱蔽的涼亭里,憑欄遠眺,似乎在欣賞佛寺禪林意境,不過若是能靠近細聽,卻會發現他們談的事情跟這一點也不沾邊。
“秦瓊之子親自跟你說,這是秦瓊自東宮打探到的消息?”
李世民的年紀比程咬金年輕的多,他一人身兼多職,天策上將,太尉,領司徒,尚書令兼中書令,陜東道大行臺尚書令,益州道行臺尚書令,雍州牧,涼州總管,左右十二衛大將軍,左、右武候大將軍,上柱國,秦王。
不過他今年才二十七歲,十六歲便起義兵,征戰十余年,雖還年輕,可卻極為沉穩,只是此時他臉上卻憂心忡忡。
程咬金略躬一身,對秦王道,“我早就說過叔寶不是背主求榮之人,我一直相信他,這個情報很重要,也很及時。”
李世民身材高大,他身上有著鮮卑胡人的血統,打小學習騎射,騎射本領一絕。不過他的頭腦也一樣了得,他手掌輕輕拍打著涼亭欄桿,嘆道,“叔寶與你歸唐起,便在我麾下,與我相處共事七年,他勇猛戰敢,為人忠厚,向來是我最信任和倚重的大將。”
他嘆聲道,“叔寶這個情報太重要了,不過我還得驗證一下。”
“大王,只有三天了,太子一直想置大王于死地,三日后他要是突起發難,我們根本毫無應對之力啊,我們不能坐以待斃了。”
程咬金是李世民的心腹,這個時候很多話也不必藏著掖著說了,可李世民也有他的考慮。
這里是長安,天子腳下,不說關中十二道大軍,主要都掌握在皇帝的人手中,就說長安城的這些禁衛軍,現在也基本上都是在皇帝和太子手里,他如今手里僅剩下八百衛士,這點人馬連自保都不夠。
“我也早感覺風雨欲來,之前選派溫大雅出鎮洛陽,后又派屈突通前往協助,暗里還派張亮往山東招攬豪杰義士,可如今局勢,陛下根本不給我機會離開長安。”
“猛獸將要噬人,哪里還顧的上其它!”程咬金也知道李世民之前一直謀劃著通過皇帝來奪儲,可現在明擺著皇帝早就沒了易儲之心,皇帝已經開始全面剪除秦王羽翼了。
之前李世民與秦王府一眾將領也不是沒做最壞打算,當時做的最壞打算就是一旦易儲不可行,就以洛陽為大本營,準備穩固山東,以待將來與太子爭奪天下。
可現在,這條退路也難行了,李世民根本離不開長安。
“秦三郎在外面嗎?叫他過來。”李世民面沉如水,眉頭擰成了個川字,心中十分煩躁。
秦瑯在竹林外面等了約摸小半個時辰,才見到程咬金喊他過去。
“秦王在里面,你自己過去見他,我還有事要去辦。”程咬金說完拍了拍秦瑯的肩膀,便走了,剛才秦王還交待了他一個任務,就是去聯系安插在東宮的秘密暗樁,以驗證秦瑯帶來的這個消息。
沿著竹林里的小路,秦瑯一路來到涼亭,遠遠就看到了那個負手而立的年輕人。
他看著那么年輕,身材高大健碩。
“秦瑯拜見大王!”
李世民聞聲轉過身來,秦瑯細細打量著這位未來的天可汗,見他雄姿英俊,儀表非常,除了英俊,他還十分威武。
最具特點的是李世民有一副虬髯,一臉蜷曲的胡須,極具鮮卑胡人特色,但眉眼等又很俊秀。
秦瑯一下子想到一句形容詞,龍鳳之姿,天日之表。要按這個時代的審美來看,那絕對是個英俊威武的美男子,就算是以后世的審美來看,李世民也絕對是個大帥哥。
李世民站在那對他微微一笑,“三郎,坐。”他表現的對秦瑯很親切和熟悉,事實上,他確實跟秦瑯也不算陌生,畢竟秦瓊當年投唐后深得李世民重用,而秦瓊家眷沒于王世充,只留下秦瑯這一個庶子,所以秦瑯很長時間里做為秦瓊唯一的親人,是很得李世民甚至是皇帝李淵的重視的。
見秦瑯有些發愣,他直接上前兩步,伸手拍著秦瑯的肩膀坐下。
“叔寶對我的忠心就如山岳那般堅實牢靠,我從不懷疑。就算太子贈送給叔寶的金子堆積到北斗星,我也知道叔寶對我的忠心是不會動搖的。叔寶做的比我想象的還好,他收下太子的金銀,接受他的舉薦封賞,這樣取得太子信任,正好能夠了解到他的陰謀。這方面,叔寶比敬德和知節他們做的好的多,他們只一味拒絕,卻讓禍事臨頭,而叔寶假意投附太子,卻能偵知他們的陰謀及時報告于我,叔寶真是有勇有謀,不愧是我秦王府第一大將!”
說著,他直接從身上掏出一把黃金打造的小刀送給秦瑯,“我也要感謝你冒險傳遞消息。”
那把金刀雖然只巴掌大小,但十分精致,估摸著得有一斤左右,尤其是上面還鑲嵌了不少寶石,一看就價值不菲。
秦瑯謝過收下,也沒客氣。
“我們秦家愿意為秦王赴湯趨火,在所不惜。之前坊間多有些流言,我父親從沒解釋過什么,自調出秦王府后也沒有與那邊再往來,一來是受朝廷法度限制,不便來往,二來也是要借機假裝與秦王府割裂,轉投東宮之意,以取得那邊信任,好在我父親背負罵名,忍辱負重終于取得東宮信任,并查到了昆明池之變的重要陰謀,能及時告之殿下,總算值了。”秦瑯表現的一腔赤誠的樣子,甚至把老爹秦瓊說的是孤膽忠貞無比。
李世民聽的都大為感動,眼下正是他最困難的時候,秦王府羽翼盡剪,雖說不少舊部還是跟他心連心,但局勢確實是一天比一天艱難,誰也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就性命不保。
秦瓊先前調離后與秦王府不再往來,確實有侯君集等不少部下說他變節,李世民有些猶豫,有些懷疑,也確實心里難受,今天見到秦瑯,收到秦瑯代傳的這重要消息,他一下子釋懷了,也不再懷疑秦瓊的忠心。
“這里有三十鋌黃金,你一會拿上。”李世民指著亭中的一個小箱子。
“殿下這是何意?我們父子忠于殿下,是因為大王功蓋天地,理應將來繼承天下,造福蒼生百姓,而不是因為殿下的黃金官爵賞賜!”秦瑯一副大義凜然的姿態,高聲拒絕。
李世民笑著說道道,“你們皆是我之腹心,我豈會如此見外?可如今正是關鍵時候,你父親現在為我周旋于東宮,要想辦法多弄些情報出來,這金鋌可用做收買東宮之人。”
這么一說,這錢算是活動經費了,秦瑯也就不好拒絕。剛才的金刀子是李世民賞賜給他的,這三十鋌金卻是給秦瓊的活動經費,他接過,看了一下。
發現是鑄成十兩一錠的金鋌,這一箱子足三百兩黃金之多,按時下金銀銅價,能值數千貫,確實是一大筆錢,看來李世民也是有備而來,隨身居然帶著這么多黃金,出手闊綽,估計也確實是有點火燒眉毛的感覺了。當然往壞里猜測,估計也有想重金再拉攏下秦瓊之意,以免他真轉投東宮去了。
“殿下,家父有句話要我轉告。”
“你說。”
秦瓊根本不知道他會來秘見李世民,所以這番話其實也是他自己要說的話而已,他心里組織了一下語言,“殿下,家父說如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之秋,跟東宮更是已經不死不休局面,一旦禍患暗發,就不只是秦王府不可收拾,實際上社稷存亡都成問題。”
“家父說當斷則斷,切不可有婦人之仁,也不要再對陛下易儲有任何幻想了,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就算殿下能避過三日后的昆明池之變,也指不定又會有其它災禍,不如采取周公平定管叔、蔡叔的行動,以便安定皇室與國家。”
“殿下與秦王府眾兄弟們的存亡樞機,就是現在了。”
李世民倒是沒料到秦瓊會讓兒子給他帶來這一番話,他皺眉沉思。良久,對秦瑯直言道,“其實無忌也曾跟我說過這樣的話,玄齡與如晦更曾說過我不該搖擺不定猶豫不決,可是如今我羽翼盡除,手中兵馬皆調走,人困在長安,根本無法返回洛陽起兵舉事!”
“殿下何不在長安發難?”
秦瑯也沒想到,李世民都到這個時候了,想的卻還是跑回洛陽去召集舊部,割據一方。
“長安?”李世民搖頭,他對秦瑯解釋道,“長安有數萬大軍宿衛,宮門之北長駐有天子元從禁軍,總三萬人馬,守衛森嚴。而皇城以南則有十二衛番上之兵,也有幾萬人番上宿衛。更不說宮里還有諸衛親勛翊三衛內府兵共二十府兩萬人。”
按李世民的說法,就算這些兵平時輪番當值,長安宿衛之兵也常保持在三萬以上,更別說關中還設有十二道,有十二軍,統領著二百六十多個衛府外府兵,一旦長安有事,他們能夠馬上趕來。
而東宮還有六率和三衛,再加上太子的長林兵等,李世手里這八百親兵,那真是不夠塞牙縫的,如何能在長安起事?
秦瑯知道李世民走入誤區了。
他只想著現在手里僅八百親兵,羽翼盡剪,所以竟一心只想著要回到洛陽大本營去,想要龍游大海,虎躍山林。
“殿下錯矣,大錯特錯!”秦瑯朗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