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繁星點點,涼風習習。
秦瑯躺在竹制的臥榻之上,卻有點心煩氣燥難以平靜。今天白天東宮殿上李世民那蠻不講理的樣子,還有老程那番善意的提醒,讓他陡然明白,李世民先前跟他說的所謂五年之約都是假的,他被李世民騙了。
沒有什么暫且假訂親給外面一個交待,也給皇家一個臉面的事。
這是一個家天下的時代,李世民既然發動宮變坐到了那個位置上,那么整個天下都沒有人可以再忤逆他。
之前秦瑯一直覺得自己是超然于外的,自己如同一個先知一般,他記得歷史書上李世民會成為一個偉大的天可汗,會開創貞觀之治,知道長孫氏會成為歷史上一代賢后,知道現在可愛的承乾將來會被廢黜。
還知道最終大唐的皇位會傳給現在還沒出現的未來李治。
正是因為知道這些,因此秦瑯一穿越,就完全不理會秦瓊的考慮,一門心思就是要幫李世民造反發動玄武門,堅決拒絕太子建成提親的五姓女,因為他知道建成最終必敗,也知道滎陽鄭氏會因此受牽連。
他不會如秦瓊那般去考慮更多更復雜的東西,只知道最終李世民會贏,所以必須得跟著李世民一起。
因為知曉結果,所以先前秦瓊認為兇險萬分的造反,在他眼里也不過是游戲過場畫面一樣。
甚至在面對李世民時,他心里并沒有多少的敬畏之心。
他甚至覺得李世民歷史上是個好皇帝,所以自己可以大膽的拒絕他的賜婚,甚至說一些很不客氣的話。
可是今天殿上,李世民跟魏征的爭執,讓他一下子明白了很多原來沒有領悟到的細節。
君臣有別,時代有別。
李世民對他而言,不僅僅是個上司,他還是一個能夠一言決定人生死,甚至是決定天下生死的君主。
他也不是圣人,也不是那種史書上完美的君主,他一樣有私心,一樣有七情六欲,喜怒哀樂。
他也會好面子,也會不喜別人揭他傷疤,也不喜歡別人違逆他,最重要的是,他現在才二十幾歲,這個年紀卻已經實際執掌整個大唐天下。
現在想來,自己之前確實想的太簡單了。
李世民一次又一次的加封秦瓊,加封他秦瑯,并不完全是因為秦瓊曾經為李世民征戰七年,立下過赫赫戰功。
玄武門之變前李世民兩次賜下黃金給他父子,更是大有深意。
秦瓊與李藝、裴寂等七人一起受封,秦瑯又與裴律師、薛萬徹一起尚公主、郡主。
程咬金那句話說的好啊,這是新太子的權力分配邏輯。
秦瓊秦瑯父子比任何一個原秦王府心腹都封的早封的高,也恰說明了秦瓊父子如今在李世民的心里,其實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緊密核心圈子的人了。
李世民依然還信任著秦瓊,可卻已經有了幾分猜忌之心,他給黃金、加官晉爵、追封秦家祖上,正說明著君臣關系已經有些生份了。
李世民賜婚給秦瑯,是為了加強與秦家的關系,如果秦瑯堅持拒婚,那么君臣之間的關系就真的越發生份了。
畢竟秦瓊不僅在李世民麾下征戰七年,也一直深受皇帝李淵的信任賞識。
李淵最賞識的兩員大將,秦瓊和王君廓,一個被他稱贊為驍勇,一個被稱贊為壯氣。
這次秦瓊又與王君廓、李藝等一起受封,這就太惹人深思了。
可惜秦瑯之前還一直沒有想到這層。
果真是應了那句話,伴君如伴虎,誰也不知道君王下一刻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哪里就做錯了什么,引的君王猜忌了。
李世民改賜婚長樂郡主,還訂了五年之約,現在看來不過是李世民在給秦瓊面子,是他還比較看重秦家,否則就如他今天對魏征那般的態度,李世民一怒之下,有的是辦法收拾他。
現在看來,所謂五年之約真的只是一個謊言。
為了穩固權力,李世民需要與秦家的這次聯姻,要把秦瓊這位昔日頭號戰將緊緊的把握住。而為了新太子的威望名聲,他更加不可能容許秦瓊之子拒絕他的賜婚。
就算不是長樂郡主,只怕也會是另一位公主或郡主。
秦瑯必須得接受皇家賜婚,必須得尚公主或郡主,因為賜婚之事一旦說出,就絕不可能收回的道理,否則,政治影響巨大,李世民也不能承受這種打擊。
不愧是尸山血雨里廝殺出來的太子啊。
李世民自己這個年紀雖然也才剛統兵征戰,可他現在已經有了十幾年的征戰經驗,更有與太子建成多年的斗爭經歷經驗,可以說這已經是一頭有勇有謀的猛虎了,自己一比,簡直就是大白兔。
那點小聰明,真是不值一提。
一想到與長樂的婚事弄假成真,秦瑯真有幾分哭笑不得。
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初答應與丹陽的賜婚,畢竟丹陽跟自己還同齡呢,長樂還才四歲。
造孽啊。
在這方面,誰都比他想的遠看的清,也就他咋咋呼呼傻不拉嘰的。看看人家老程,那才叫一個粗中有細,人家就想的明白,只要太子肯賜婚,那絕對是千個愿意百個高興。
這樣一想,秦瓊也是早就明白這里面的厲害關系的,他很清楚秦瑯要是執意拒婚最后的嚴重后果,往輕了說,秦瓊以后就得靠邊站,再難得到李世民真正的信任。往嚴重了說,這是取禍找死。
但秦瓊生氣歸生氣,可最終卻還是沒有強逼他同意賜婚。
一想到那張黃色的國字臉龐,秦瑯心里不由的一陣感動。
秦瓊雖然話不多,可一次又一次為他這個任性的兒子善后擦屁股。
他執意要參與李世民的造反中,秦瓊冒著破家滅門的兇險跟著加入,他要拒太子婚,秦瓊不顧前途并不強求。
太偉大了。
甚至讓秦瑯感覺到幾分承受不住。
相比之下,秦瑯雖然總說自己是為了秦家,是幫助秦瓊,可實際上又有幾次是真正的考慮過秦瓊的感受呢?
花園里,玉簫在月下彈琴。
琴聲慢慢,悠揚意遠。
鄭十三娘提劍輕舞飛揚,劍舞四方,輕柔帶剛,阿娜嫵媚又帶著幾分陽剛英武。
玉簫的琴越彈越慢,可鄭十三娘的劍卻越舞越快。
她似在發泄心里壓抑的憤怒積郁,月光之下,劍光如水銀流轉,讓人眼花繚亂。
鄭十三娘很傷心,她沒能保護的好表弟的性命,辜負了姑姑的托付。
她恨秦瑯,卻又無法怪他,畢竟他還收留了她和聞喜郡主,但是這卻讓她更感覺痛苦,連恨都沒法恨。
秦瑯看著那劍光,眉頭越皺越緊。
他覺得自己之前做錯了許多事情,包括庇護鄭十三娘。
自己收留了鄭十三娘,實際上已經把自己和秦瓊以及整個秦家都置于危險之中了,一旦暴露,這是一個極大的罪責。或許李世民可以原諒秦家,但與秦家的那道間隙只怕就會越來越深了。
今天種下的因,早晚會結下果。
秦瑯低下頭。
眼中很痛苦。
他決定向命運低頭,向現實妥協。
秦瓊一次次的保護他,他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拿秦家命運來任性。
鄭十三娘確實可憐,李婉順也很無辜,但秦家收留不得他們。
天微微亮。
一夜未眠的秦瑯便騎著豹子頭趕到了東宮門外,他求見太子。
李世民此時剛起,正由宮女服侍著穿衣,準備上朝。
“現在?”
“翼國公說有重要事情,一定要當面奏報殿下。”
“馬上有朝會了,秦瑯一會也要上朝的,有事朝堂上說就是。”
“翼國公說是機密之事,還說事關聞喜郡主!”
李世民怔住。
“召他過來。”
秦瑯頂著黑眼圈,通紅著眼睛進來。
李世民擺手,宮女們全都退下。
“有什么事就說吧。”李世民道。
“臣有罪,巨萬死!”秦瑯跪拜請罪。
“哦,說說是什么罪該萬死!”
“稟奏殿下,臣其實數日前捉到巨鹿王時,還捉到了聞喜郡主,當日巨鹿王與聞喜郡主由鄭玄禮之女··········”
秦瑯跪伏地上,一五一十的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事無巨細,毫無遺漏,很是誠懇坦白。
結果李世民聽完后,表情淡定。
“起來吧!”
“殿下?”
“這事你真當無人知曉?要知道,人在做天在看,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為。孤早已經知曉了此事,只是一直想看看你什么時候會告訴孤。本以為,你想要隱瞞到底,不料你最終還是交出了承義。”
“孤覺得你小子還算是知曉點輕重的,留下那兩女子,就當你是見色忘義了。想不到,你今天居然又主動來坦白了。說說吧,為何現在又想明白了?”
秦瑯沒想到李世民居然早就知曉了這事,真是嚇的滿頭大汗。
“殿下,臣當日只是覺得聞喜郡主才幾歲而已,實在是年幼無辜,況且她只是女孩,并無被亂臣賊子利用的價值,故此想要保全她的性命。至于鄭十三娘,只是覺得這事跟她其實并無太大關聯,加之臣當初拒她婚事,也于她名聲有損,一時糊涂,所以就將她們包庇府中。可臣昨夜思來想去,還是想明白了,是否赦免她們,這決定權只能由殿下決定,臣無權擅做主張。”
李世民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了,時辰不早了,文武百官還在殿上等著朝參呢。”
秦瑯怔在那里。
“愣什么,走啊!”李世民回頭瞪了他一眼,秦瑯趕緊跟上,一時間也不明白李世民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了,到底會如何處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