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殿會來嗎?”
“陳龍樹會來嗎?”
潯州,桂平城中,馬上八月中秋,可嶺南卻依然還是十分炎熱,一件薄衫都嫌多,也就早晚稍涼快了一點點而已。
秦瑯逗留不進,發文詔兩位蠻酋前來,可大家都對這深表懷疑。
一封公文,就能召來兩位蠻王?
秦瑯上好魚餌,重新下竿。
“陳家以前雖說是嶺南三大豪族土王之一,陳法念陳佛智都稱的是一代梟雄了,可惜到了陳龍樹這代,就不行了。當年陳佛智輕敵驕兵,被鋒芒初露的馮盎斬于馬下。馮家經營幾代的地盤瀧州丟失,陳龍樹也被迫在欽州寄于寧氏籬下多年,雖然歸附我朝,重回瀧州,可二十年之久,雖說滄海變不成桑田,但也物是人非,連當年陳家最可靠的垌主談殿,都早就取代了陳家控制著瀧州等山區溪垌,拒不再聽從他的號令了。”
據說談殿跟陳龍樹曾經是伙伴,打小就跟隨在陳龍樹身邊的,兄弟般的關系,戰場上,談殿拼死護衛送陳龍樹逃出,帶回自己的部落養傷避禍,最后還硬頂著馮盎的索人,把人悄悄護送到了欽州寧家。
要說起來,當年這份情,確實無愧為兒時伙伴的。
只是二十年了,陳龍樹在欽州寧家不回,是談殿硬抗住了馮盎的略州攻夷,是他一點點聯合了各溪垌,讓諸蠻們重新在山區站穩了腳跟,甚至擴大了地盤,能跟擁兵十萬的馮盎兄弟對話。
陳龍樹回來了,一句瀧州本陳家舊地,端溪羅竇諸洞,本屬陳家,就想拿回失去的一切,誰會愿意呢?
當年的熱血小伙子談殿,也已經一臉滄桑了,他又豈愿意再拱手相讓自己拿半生奮斗來的地盤?
兩不相讓,朋友變敵人。
陳龍樹想要回故地,談殿不肯。
于是身為朝廷刺史的陳龍樹,主動上報朝廷,要推行編戶入籍,開州置縣的政策。他新設南扶州,下設懷德、德信、潭峨三縣,此后又連設特亮、扶萊兩縣,這新設州縣,都是在原來的蠻地,威逼利誘強行設立的。
那原本都是談殿的實際地盤,陳龍樹卻強行設立一州五縣,還大有一發而不可收拾的態勢。
所以后來寧長真談殿等反唐,陳龍樹會站在討伐的陣營,并不是他多忠于朝廷,他只是要跟造反的談殿為敵,奪回自己的地盤而已。
在后來陳龍樹兵敗退回瀧州的日子里,南扶州五縣,就成了馮盎和談殿互相爭奪的地盤,雙方屢次交兵,你來我往的打了幾年,最后馮盎占了兩縣,談殿占了兩縣,馮暄占了一縣,反倒是原南扶州刺史陳龍樹,一縣都沒了。
甚至瀧州,陳龍樹真正能有效控制的地盤也不多。
秦瑯這個時候要調整陳龍樹的位置,也是因為他實力弱,二來也是因為他在瀧州,也使的瀧州的局面始終是不得安寧的。
幾頭紅了眼的牛關在一起,見了面就是要打架的,拉都拉不開,所以為了安寧,必須得把他們分開。
“上鉤了!”
秦瑯笑著提竿,果然,一尾大魚上鉤,雖然那魚在拼命掙扎,可是不過片刻便已經筋疲力盡,只能被秦瑯提上了岸。
數日后,陳龍樹最先趕到了潯州。
“陳刺史來的比我預料的還快啊!”秦瑯笑著在衙中迎接。
已經頭發花白的陳龍樹,皮膚黝黑干瘦,不過一雙眼睛倒是很有光,這也是位拼了一輩子的狠人。
“下官自瀧州永寧城出發,走的水路,先從建水到郁江,然后一路坐船到了桂平,十分方便快捷。”
陳龍樹是一位斗士。
只是這位斗士這一生都不怎么順利。
少年時父親戰死,家族地盤瀧州丟失,他被迫遠走他鄉,寄于寧氏籬下,好不容易返回故地,結果當年的伙伴卻成了仇敵,為了收復故地,聯合殺父仇人為盟友,結果還被背后捅了一刀,損兵失地,到如今,也是處境艱難。
高涼郡馮家,現在是越來越興旺,殺父仇人馮盎更是成了嶺南半邊天,而他陳龍樹,東漂西蕩,卻連立足的根基都沒有。
秦瑯召他來,他不敢不來,秦瑯要調他走,他不敢不從。因為他沒有馮盎那樣的實力,現在唯一能倚仗的也就是朝廷了,若是得罪了朝廷,那他陳龍樹在嶺南真的再無立足之地了。
“陳公,你對朝廷忠心耿耿,陛下和朝廷也是看在眼中的,如今的嶺南,正需要你這樣的臣子。陳公與談殿和馮盎等的舊怨新仇,陛下也是知道的,所以這次呢,陛下特意調來了黨仁弘將軍接任瀧州刺史一職,就是想調解幾位的紛爭。”
“陳公能理解吧?”
黨仁弘都已經到了桂林,隨同來的還有從江西道征召的三千兵馬,這些兵將常駐瀧州,屏藩廣州,威懾高涼。
陳龍樹雖然心中氣憤,可又能奈何?
說到底都是根基淺沒勢力,所以朝廷想調他去哪他只能去哪。如果他有馮盎的十萬人馬,秦瑯敢這樣對他說話?
“我完全遵從朝廷的調令。”
“瀧、義、康、竇、禺、戎、勤七州,將合并為瀧州,由黨弘仁將軍任刺史。”
“恩、春兩州,并為恩州。”
“新州、端州并為新州。”
“岡州并入廣州!”
“陳公之忠,陛下深為感動,特旨由鄱陽縣開國男,破格晉封為宋平開國郡公爵,進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文散階,賜建陳氏家廟,特旨送一孫入崇賢館讀書。特于橫州內賜封懷澤縣為世封尹州,陳龍樹世封尹州刺史,子孫承襲。”
宋平郡公這個爵位,以前就是瀧州陳家的世襲爵位,想不到如今皇帝居然又封給了陳家,陳龍樹突然覺得眼淚止不住的流。
陳家的故地他沒能恢復,現在皇帝賜還了宋平郡公爵位。
“謝陛下,謝宣相!”
老頭子突然感覺累了,努力半生,一下子失去了斗志。
能得回家族爵位,似乎已經足夠了。況且,還意外得了個世封州,尹州雖然以前只是一個縣,比較偏僻落后的縣,隸屬無常,可終究也是一個世封州了。
這是天子賞賜出的第三個世封州,第三個世封刺史,他陳龍樹繼秦瑯、馮盎之后,也得了世封。世封沒能在瀧州,也遠不如馮盎世封高州,可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臣拜謝天恩,臣陳龍樹愿為朝廷為陛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看著老頭子跪在地上,涮涮流眼淚的樣子,秦瑯覺得也有點心情復雜,陳家當年是嶺南三大蠻王之一,如今混到這地步,也是讓人嘆息。可陳龍樹還算不錯,比起他的朋友寧長真的下場好多了。
寧長真的下場是被刺殺,他起碼還得了爵位得了世封州。
“愿為朝廷赴湯蹈火萬死不辭!”陳龍樹一直在那磕頭拜謝。
時移事易,大唐不可能再給陳家往日割據瀧州的可能。現在朝廷的策略就是不直接廢蠻王除羈縻,而是慢刀子割肉,但凡有點機會,便要改土歸流,廢除割據羈縻。
如陳龍樹這樣的,雖然一心想恢復過往,但朝廷怎么可能給他機會呢。他忠心也好,盡職也罷,可以給他爵位給他封地,但不可能再給他恢復過去的地盤。
一個小小的懷澤縣本來也是蠻縣,無編戶人口,現在改為尹州賜給陳龍樹做世封,比起整個瀧州交給陳家控制,那強太多。
陳龍樹退下。
許敬宗進來,“想不到這陳龍樹居然這么好說話?衛公三言兩言就讓他同意調任橫州刺史了?”
“陳龍樹是個老江湖了,人也聰明,或者說已經看明白了大勢所趨,這挺好的。當年他父親就是不肯順應潮流大勢,非要反隋,結果兵敗身亡,要不然陳家也不會如此落魄。現在陳龍樹順從大勢,遵從旨意,看似吃了虧,其實不虧,一塊陛下賜出的世封地,可比現在那些蠻王們占據的地盤值錢多了。蠻王的地,早晚會一塊塊的收回,但這世封地賜出去了,不會輕易的再拿回來的,陳家有了這尹州世封,二三百年的富貴是少不了的。”
秦瑯對陳龍樹的識時務,很滿意。
前有李襲志,現在又有陳龍樹,再加上那個聰明似狐貍的馮盎,若人人如此,嶺南就不會亂起來了。
“對了,我是要來告訴衛公,談殿來了,他也走的水路,從容州走北流江入邕江,然后溯流至桂平,他已經到了平南,馬上就要到邕州了。”
談殿來的不慢,人雖還未到,可是來自容州的一支船隊卻滿載著三千石糧食先到了。
“后面還有幾千石糧食跟著談殿在平南,還有些正要從容州發船,這個談殿很有誠意啊。”許敬宗道。
“朝廷和我可更有誠意,為了招撫他,我都特意向皇帝為他請封橫州刺史,并給他求請一個郡公爵位,再加一個世封刺史,于原澄州西北新劃了百里封地,特設都安州,世封給他,這樣的誠意難道還不夠?”
秦瑯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