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堂上,十一位宰相在殿中少監王闿的旁聽下,進行了一輪激烈的商議。溫彥博、楊師道雖然被貶,可此時依然還是在堅決的維護著自身階級的利益,堅決反對這場土地私有化的改革。
而一開始持反對態度的新任侍中魏征,在聽了秦瑯的一番論述后,卻是態度大轉,直接變成了支持。
戴胄更是完全支持,并提出了不少補充完善建議。
首相房玄齡一直沒做表態,只是靜靜的聆聽,秦瑯很明白這個老鄉的心思,不管這個計劃如何的損害了各位宰相們的切身利益,但只要皇帝有意照此改革,那么房玄齡絕對會全力支持的。
做為小士族出身的當朝首輔,房玄齡沒有蕭瑀、陳叔達、溫彥博、王珪、楊師道這些宰相們的顯貴家族身份支撐,他很清楚的知道自己能成為皇帝的首相,其實關鍵還是房家家族不大,這就代表著房玄齡這個宰相別看現在表面風光,其實根本離不開皇帝的支持。
蕭瑀等人還能跟皇帝經常頂一頂碰一碰,他是完全不敢的。蕭瑀等人有的是身后那數百年顯耀的家族支持,不管誰來當皇帝,他們的地位其實都影響不大,大不了宰相不當了官不做了,回家去,一樣身份顯赫地位尊崇。
可房玄齡的地位權勢,卻完全來自于皇帝,一旦失去皇帝支持,他房玄齡和房家就啥也不是了。
正如之前皇帝重用秦瓊而一直壓制李靖一樣,李靖是關隴集團的核心家族,歷經幾朝而不衰,可秦瓊卻完全是一個軍功新貴,他的權勢是依靠皇帝的。當秦瓊聲勢威望達到一定程度后,李世民又馬上啟用了底蘊更低的侯君集上來,也是因為侯君集做為皇帝潛邸舊友近侍出身,家族、資歷、名望、功績等都不夠,完全依靠皇帝給予的威勢,更利于皇帝掌握。
對于房玄齡來說,若推行主客法,房家損失雖不小,可也只是損失些經濟,但只要他房玄齡能保住宰相之位,那么房氏家族就能朝著頂級士族奮力邁進,這是影響子子孫孫的第一等大事。
至于說這新法能不能推行的下去,其實房玄齡清楚,秦瑯清楚,魏征也清楚,甚至是溫彥博等人都清楚的很。
皇帝雖非開國之君,可一個能靠著兵變奪位上臺,并且在短短幾年內,達到如此文治武功的君王,他遠超開國皇帝李淵。
李世民的長遠目光,他的見識和判斷,都是非一般人能及的,而他的決心,更是非凡。
只要皇帝認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阻攔的了他。
當年推行兩稅法改革,推行汰佛抑道時,遇到的阻力可比現在大多了,可結果皇帝一樣能夠堅定不移的推行下去,當初為了推行新法,皇帝甚至差不多把宰相班子全換了一遍。
事隔幾年之后,皇帝的權威空前高漲,這種時候,皇帝有意推行新法,根本不人有多少阻力。
當初的兩稅法如此,后來的世封制也是如此。
“果然不出朕之所料,這一切始作俑者都是秦三郎。”
夜晚。
甘露殿院中,李世民在夜賞飛雪,涼亭下,四面圍了屏風,中間桌上擺了銅火鍋,下面生了炭盆,李世民居然挺有興致的在涮羊肉片。
陪同的卻是長孫皇后,殿中少監于闿把白日政事堂中的情況如實的敘述一遍。
“朕就說嘛,承乾雖聰明早慧,可畢竟久在深宮,沒有怎么接觸過民間,哪里又能上的了這等切中時弊的奏疏呢。就算是東宮的那一眾賢良,也沒有一個有這本事。朕早知道,這些定是秦瑯教承乾的。”
長孫皇后對于朝政之事,很來很少干預,可也忍不住問,“圣人真有意改革田制乎?此未免涉及太大,影響過于寬廣。”
李世民卻只是微微一笑,他夾起一塊毛肚下鍋,在鍋里涮了涮,便夾起,料碟里一蘸,立即往嘴里送去。
“圣人慢些,當心燙。”
“這樣吃才鮮,這吃法還是秦三郎教我的呢。”李世民給皇后挑了一片皇宮溫室里種的綠菜,“其實你也要多吃點肉,自生了治兒,你可是瘦了許多。”
雪花飄飄,天地間銀裝素裹,李世民吃著火鍋,陪著妻子,卻是興致大好。
做為皇帝,他豈會看不出太子所上的那道奏疏的優劣來,他甚至有一眼看出真正出主意的是秦瑯。
他當然知道均田法雖經歷數朝,可已經不適應當前的大唐了。
自推行兩稅法成功之后,李世民其實一直有心想要改革均田制,只是一時也找不到更合適的田制,這才勉強到今。
太子的那道奏章一上,李世民就不由的眼前一亮,仿佛黑夜之中看到了燈火一樣,一下子照亮了他。
不抑兼并不是重點,整個新法重點就是朝廷跟地主豪強們爭奪對佃戶的控制權。
人丁是國家之本,李世民這位戰爭中走出來的皇帝,可是深深明白的。就如戰爭離不開人一樣,需要從百姓中征召強壯者為兵,一場戰爭,還離不開民夫轉運糧草輜重,甚至是修建城防等。
戰爭時,人口就是戰爭的潛力,誰人口多,誰就潛力更大。
同樣的,如今雖然沒有那么嚴重的戰爭威脅了,可對于治理國家,人口越發重要。人口意味著一切,稅賦、兵源、力役等等。
“秦三郎還是很能折騰的,那腦子向來與眾不同,朕早就知道,兩稅法之后,他腦子里肯定早就有了成熟的新田制,可這小子硬是一直不吭聲,若不是承乾有意想向朕邀功,想要將功贖罪才獻上此策,估計朕都還不知道呢。”
“臣妾只怕這新法阻力太大,秦瑯本就在朝中樹敵頗多,若是由他來主持新法,只怕更加艱難。”
李世民卻只是笑著繼續涮羊肉,“這新法既然是承乾獻的,那功勞自然應落到承乾頭上,不過承乾還年幼,還搞不了這么大的事情。秦瑯不想邀功,朕也就成全他。這次的新法,朕會讓政事堂主導,由房玄齡和高士廉以及戴胄和輔機一起負責。”
皇后擔心的阻力大一事,李世民不擔心。
當初稅法改革,阻力更大,要把那些貴族官員們的免課戶特權拿掉,讓他們官紳一體納糧,李世民可是頂了很大壓力的。
但當時他也沒有辦法,外憂內患,不改,就坐不住皇位,改了,可能會亡國,所以只有一拼。
當初他撐過來了,如今局面已經比當初好多了。
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剛剛拼死反擊奪得大位根基不穩的新皇帝,如今也沒有了外患內憂,有人不滿,也無法螳臂擋車。
“是時候鍛煉鍛煉下太子了,讓政事堂先動,等房玄齡他們把這事情弄的差不多了,朕再讓承乾率東宮官屬接手。”
政事堂爭論一天,沒有結果。
第二天早朝過后,皇帝特留了房玄齡、高士廉、長孫無忌三位大臣談話,做了最高指示。
于是當天的政事堂堂議上,房玄齡和高士廉這兩位仆射都終于開口,平章政事、吏部尚書長孫無忌也接著發言,都是對新法持支持態度。
政事堂上風向改變。
這三位皇帝心腹的宰相發言表態后,韋挺居然改變態度了。
而魏征、王珪也都持贊成態度。
一時間,十一位宰相里,倒只剩下了溫彥博、陳叔達和楊師道三人還繼續反對。
恰當天夜里,陳叔達的母親過世,這位宰相向皇帝上表丁憂守喪,李世民立即批準,賜給羽葆鼓吹,追贈誥命榮銜,又從內庫拔錢,禮部派人治喪。
陳叔達丁憂去相,政事堂便只剩下十位宰相。
明確反對者也只剩下了溫彥博和楊師道,這兩人也許是顧及切身利益,又或者因為被皇帝貶職,因此這次倒是立場堅決不移,始終反對新法。
在除夕夜,皇帝舉行的宮廷宴會上,皇帝還特別召二人到御前談話,結果二人硬是不肯松口。
而李世民對于這樣的頑固份子,處理也是簡單粗暴。
當天宮宴還沒結束,就直接下旨,免去溫彥博和楊師道二人參預朝政銜,溫彥博改任禮部尚書,楊師道改為工部尚書。
空缺的御史大夫一職,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授給了翰林學士馬周。馬周之前雖然在御史臺任過職,但也只是品級很低的御史,如今皇帝選這位接任溫彥博,真是出人意料。
這位三年間便從布衣到紫袍。
再到白麻宣相,青云直上。
馬周被授為御史大夫后,例加參預政事銜,拜宰相。
除夕之夜,皇帝宮宴之上連拜溫彥博、楊師道二相,再加上此前丁憂的陳叔達,補充了一個馬周,政事堂宰相還有十一個,但除去秦瓊、李靖,實際上還有九個。
宴會之上,馬周對面皇帝對新法的意見,當眾表態全力支持推行,并提出了不少切實可行的補充建議,這令皇帝十分高興,又賞賜馬周黃金百兩,棉布十匹。
一時間,馬周風光無比,倒是把始作俑者秦瑯都給蓋下去了。
不過就在宮宴即將結束時,殿中少監王闿上前宣讀了又一道旨意。
恢復秦瑯太子太師、太子詹事、太子左衛率之職,僅免去了總監東宮兵馬頭銜和崇賢館學士銜。
而于志寧杜正倫張玄素等一干上次被免去東宮兼職的官員,也都被圣旨恢復兼職,皇帝還給他們每人都賜了黃金十兩,棉布十匹,算是對之前罰俸的補償了。
秦瑯上前領旨謝恩,暗里撇了撇嘴,不驚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