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數年不上朝不問政事,但不表示皇帝就已經不能掌控朝政了。李世民只是自知身體狀況不好,有意放手讓太子多加歷練,只要不出大問題,他便在旁邊看著就好。
朝廷中書省的六位中書舍人掌管侍奉進奏,參議表章,全國各地和朝中官員上呈的表章文書是先上六部二十四司,然后按類總匯尚書省,再經門下省轉中書省。
中書省內部針對尚書省六部,分署制敕,以六中書舍人分押尚書六司。
由六位中書舍人負責草閱,然后還要提出相應的意見再交給皇帝,謂五花判事。同時皇帝的詔令,也是交由中書舍人負責起草。
皇帝雖不上朝,但中書省這邊,中書舍人們每次都要把官員上呈的奏章一式兩份,一文呈監國太子,一份呈送皇帝這邊。
李世民基本上不會批復,除非重大事件。但所有奏章都有一份呈報,所以皇帝對朝中動向也是了如指掌。
更別說,皇帝在正式的奏事制度之外,他曾經借鑒了秦家的密折制度,授給一些官員秘密奏事制度。
大唐正式的官員奏事制度,按奏事的內容等不同,分為八種。在秦以前,統稱上書,秦統一天下后,改為奏事。到了漢代,又細分出了章、奏、表、議,比如說出師表啊、陳情表啊這些就是表,章以謝恩,表以陳情,奏以按劾,議以異議。
而到了唐代,官員奏書又細分到了八類。分條陳說的奏章叫疏和狀,把機密奏章稱封事,非表非狀的奏章稱為膀子,臣子上書六種基本體裁,奏抄、奏彈、露布、議、表、狀。
奏抄、奏彈和露布三種,需先交門下省給事中駁中,侍中審定,經審核認可然后報送皇帝畫可批準。
議、表、狀三種門下省不須審核,而是交由中書省,先由中書舍人先審閱并做草擬初步意見,再上呈皇帝批閱,重要事務,還要經御前會議或轉發給政事堂宰相會議討論,再經皇帝審批畫可。
可以說,奏章雖然有多種形式,但奏章內容正是朝廷決策的重要依據。
李世民不問政事,但還一直要求把所有奏章都抄錄一份給他,就可看出他實際還是一直在掌控著信息的。
更何況,皇帝除了這些公開的奏章之外,他如今還給了上千官員密奏之權。一般的奏章都是公開的,且議表狀等都是較嚴格的格式,還有嚴格的呈奏制度,但皇帝給許多官員以密折之權,就完全打破了這種嚴密的規矩。
朝野內外,上到某位尚書、侍郎,再到大將軍、中郎將,外到哪位刺史、都督,又或是折沖校尉、州參軍事,甚至是某位守捉使、市舶使等,總共有一千多名官員獲得了李世民授予的這種資格,而且是不公開的。
他們隨時可以上奏給皇帝,奏章無須經中書舍人或給事中,便可直達翰林院,由他們轉呈皇帝面前,且由皇帝本人親啟并回復。
當然,在這種密折之外,其實朝廷本身也還有一個密奏制度,稱為封事,密奏陰陽,皂囊封板,故曰封事,這是漢代開始就有的,官員們遇有秘密事項要陳奏,為防泄露消息,奏章要封口,以黑綢口袋,貼上雙重封條呈進。
不過這種封事,雖說每個官員都能上陳,但也還是要經過中書或門下兩省的,與能夠直接呈遞皇帝并得到皇帝回復的密折還是有很大區別。
再加上直接為皇帝刺探天下消息,秘密監視的鎮撫司、殿前司和百騎司這三司,皇帝的耳目可以說是遍及天下,消息十分靈通,沒有什么事情是能夠隱瞞的了皇帝的。
在信息掌握這塊,李世民遠遠超過太子,更別說朝中的宰相大臣們。
他們知道的李世民知道,他們不知道的李世民也知道。
崔仁師上封事密奏秦瑯謀反種種行為,李世民其實早知道了。
真當他的情報三司是吃干飯的,還是他在嶺南授予密折之權的官員都跟秦瑯穿一條褲子了,還是說整個嶺南的官員們也都被秦瑯收買了,明的奏本和暗的封事就沒一個人報告秦瑯的行為?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
但皇帝一直沒有管,對于屢屢密奏打小報告的那些官員,皇帝的批復也都是朕知道了,卿辦事辛苦等等。
大唐立國數十年,發展到如今,有一套相當嚴謹的制度,有如精密的儀器,誰想輕易的鉆空子,是很難的。
張亮謀反案,其實也早有人密奏報告過了,李世民也只是一直壓著,一來是張亮的行為雖然蠢,但還不至于能馬上造成什么壞結果,所以皇帝只是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處置。
至于秦瑯的這件事情,李世民則是完全不同的態度,首先李世民不相信秦瑯這是要造反,二來秦瑯的行事,雖然有些過線,但這在當今也屬于一種較普遍的現象,勛戚豪門都在這樣干,只是秦瑯搞的比較大而已。
皇帝殺劉洎,因為他不該還扯上魏王,甚至又與房玄齡等暗里往來,這犯了皇帝的大忌。張亮這次要被殺,也幾乎完全是這個原因,他就是因為是魏王黨的原因,才被李世民召回朝任工部尚書的。
當著馬周的面,皇帝也說了,張亮是個蠢人。
張亮造不成反,這種人就算造反也不會有多大的危害,但現在皇帝身體不行了,他打算借張亮再來整頓一下朝廷,給太子承乾再掃清一下路。
借張亮這個案子,讓房玄齡徹底退下來,把李績貶謫敲打一下留給承乾去做人情,甚至還要借張亮案,把趙郡李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等這些如今抬頭的五姓七望再給敲打一下。
五姓七望既得用,又得防,不能讓他們竄的太快太高。
博陵崔出了個宰相崔敦禮,現在再把分支的崔仁師給除官為民流放,也算是敲打警告一下他們,而趙郡李、范陽盧氏,先前一直支持魏王李泰,這次當然也得好好收拾警告一下。
太子承乾的儲位任何人都不能再動搖,這件事情再無半點余地。
之前李世民曾經猶豫過,所以對于魏王黨什么吳王黨確實也就放任了,但當他做出決定,尤其是如今自己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的時候,那么就不容再有半點觸碰底線的行為了。
就算是老伙計房玄齡,該讓也還得讓。
“朕聽說太子對于近年勛戚士族參與工商貿易之事很不滿,尤其是許多勛戚士族往海外開拓之事尤其不滿,認為這導致了人口大量流失,甚至讓地方上的團練鄉勇也漸缺廢,長久下去,必成禍患,你怎么看這事?”皇帝問。
馬周沉吟良久,“說來這些都是朝廷不抑兼并、大興工商才導致的,商人逐利,而勛戚士族更加如此,朝廷既無律令禁止,則他們自然就會追逐此利益,這是必然的。”
李世民點頭,凡事有因必有果,朝廷重商當然也帶來了財稅上的富足,而財稅富足這才能夠富國強軍,才能打遍周邊無敵手,才能拓土開疆不斷。而軍事上的強大,以及不斷開疆拓土,又帶來了大量新征服之地,可以有大量田地授分給那些貧困無地的百姓,讓他們成為自耕農甚至是小地主。
當然,這也就不可避免的帶來了一個副作用,勛戚士族豪強們也憑借著手中的資源,以工商獲利,以貿易大賺,不僅讓他們有更充足的財力在中原大肆兼并土地,大起豪宅園林,也讓他們胃口大開,開始走出國門,跑到海外去拓張和殖民。
“秦瑯在南海金銀島上建起了舊金山和新金山兩座市鎮,雖以市為名,但其招募到島上淘金、屯田、做工的人數已經突破了二十萬之眾,這已經相當于中原一個大縣人口了,甚至超過許多邊州人口。”皇帝說道。
這個數字還是很驚人的。
眼看著這金銀島人口不斷在增,李世民也是沒法繼續無視下去了。雖然有大半的人都只是去淘金的,可現在秦瑯也確實在島上進行定居移民,這些定居者,可絕大多數都是中原過去的,這是挖大唐的墻角啊。
雖說李世民也可以直接一紙詔令,仿流求之例,在金銀島上設州置縣,可他也知道,若是這樣做,無疑就是強摘秦瑯的桃子,必然會激起秦瑯的不滿。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金銀島不比流求,距離中原太遠。
再一個,如今對秦家的海外產業如此處置,先例一開,那對其它勛戚士族豪強們的海外產業,是不是也要這樣做?
這已經不是秦瑯一個人的事情,而是牽涉到如今幾乎整個勛戚士族了,牽一發而動全身,李世民也不得不小心的考慮,不敢輕舉妄動。
“秦瑯肯定不會在海島上稱王建國的。”馬周再次道。
“確實,秦瑯不是張亮那種蠢人。”李世民嘆聲。
馬周想了想,又道,“臣以為金銀島實在距中原太過遙遠,這不比流求島和瓊州島與中原大陸僅隔海相望,所以改土歸流也沒有什么太大障礙。”
“你的意思是不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