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朝代,一個縣主管的地域和人口都是很多的,起碼也是萬戶左右,而朝廷官員往往就三四員,經制的吏員也僅是錄事、曹佐、史區區數人,實際上這是不可能管理的過來的。
因此實際上往往是使用大量編制外的胥吏役人,這些人沒編制沒俸祿,于是往往成為不黑不白的灰色地帶,總不能自帶干糧白給朝廷干活吧?而偏偏手中還有權,當然會尋租。
于是不僅那些編制的書手胥吏要想辦法以權謀私,就算是普通的那些色役衙差,都得找機會撈一把,于是漁肉百姓。
秦瑯向來覺得這種做法是不對的,因為不管是秦漢還是隋唐又或明清,縣衙的胥吏數量都是非常龐大的,歷史記載,一些大縣的胥吏差役甚至上千人,這還沒提那些胥吏的龐大數量幫閑。
秦瑯在呂宋試行的做法是把這些東西擺在明面上來,既然需要這么多,那就不能假裝看不到。
直接提升胥吏編制,解決他們的待遇,并設定一些臨時的崗位,又通過雇傭的方式,解決差役的需求。
至于經費,一是折錢代役的那筆,二是稅賦中留州縣的那筆。
“還不知道大哥尊姓大名?”
“葛從周,叫我老葛就行,我原是福州人。我們那地方啊,全是山,號稱八山一水一分田,日子難,一年到頭累死了也混不了一家老小溫飽。貞觀開海以來,我們那地方人都開始下海了,跑船、做工,反正哪能賺到錢往哪跑。”
葛從周也是個熱情的人,能做到弓手小隊頭,手底下管著十人,自然也是機靈人。
幾句話就跟王彥章熟絡了起來。
老葛說家里以前窮,他們那地方過去在山里頭,石頭縫里種點莊稼,年成好都難混溫飽,更別說逢災遇難的時候。
所以他們那地方人老了,一般干不了活了的年紀,便會在冬季里自己走進山去,只為給家人節省點糧食,而家里若是有了一兩個女孩兒,再生下女嬰一般都會直接溺死,沒辦法,養不活,女孩子養大了將來也是別人家的。
現在回想,老葛也覺得心痛萬分內疚不已,以前沒走出山時,覺得這是大山里的傳統,人人這么做也沒什么不對,為了生存嘛。可出來后,才知道,他們以前做的這些事情,有多么讓人心痛。
“呂宋好啊,魏公好啊!”
老葛說他帶著一家老小來到呂宋,先是分到了三百多畝地,然后買奴隸買牲畜買農具,帶著一家老小墾荒種地,種水稻也種甘蔗還種了些蕉麻、棉花。
他還積極參與弓手訓練,當都督府讓自愿報名來黑沙時,他也第一個響應。
他來了黑沙,成了縣衙編制弓手小隊長,管著十名弓手,每月不僅有固定的月錢和月糧,而且還一次性給他在這邊分了一百畝地。
“我家人都還在舊金山,這里的地我也沒空耕,但魏公給咱的地,總不能荒著對吧?所以我也是把地先交給別人代管。”
老葛所說的代管,就是現在這邊有專門的牙人,他們可以幫忙代為管理田地,負責耕種,從耕種到管理,從種子到佃農全他們負責。
“咱們什么都不需要管,只要先簽好契約,約好佃租,然后到時收租就行。”
本質上也就是個租佃合約。
“這不就是把地佃租給別人嗎?”
“也是,也不是。”老葛笑道。
一般的佃租田地,就是租給無地或少地的佃農,他們耕種然后按時交租。但老葛所說的這種不一樣,因為這些人實力很強。他們用奴隸耕種,而且不是一塊兩塊地的佃租。
就如黑沙縣這邊,因為剛占領沒多久,現在大量土地都空置著,所以就有好些家這種屯墾商人,他們手頭有大量的奴隸,大片的佃租種植。
王彥章還是覺得有些聽不太懂。
“你說他們手頭有很多奴隸,還有許多牲口、農具等,還有耕作管理經驗,那他們為何不自己買地商屯,豈不更劃算?”
“這里面還是有一些內情的,一是這些人手頭的奴隸雖多,但他們的奴隸其實是要出售的,不可能一直留在手頭,二來現在呂宋買地也有一些限制,一般的移民買地,地很便宜,但那只是對新移民來說,而且是有畝數限制的。”
“除了新移民外,正常的田地買賣價格并不是很便宜,再一個,現在呂宋田地買賣都要立契交稅,田價十稅一,都由買者承擔的。這筆錢可不少,所以各種原因之下,這些奴隸商們便干脆利用手頭的奴隸,趁著我們現在好多人沒法自己耕種,所以壓低價格,低價從地主手頭佃租田地,派奴隸耕種,交完約定的租子外,其余的就都是他的了,連稅都不用交。”
商人無利不起早,任何商業模式,那都是因為有利可圖。
因為現在呂宋奴隸市場上有大量的奴隸,所以奴隸價格不高,商人們也不愿意低價傾銷,但養著也要成本,恰好現在呂宋有大量新征服之地的空地新田,那些地主們好多都一時管理耕種不過來,于是他們就暫為代勞了。
壓低佃租,用空閑的奴隸種地,一舉兩得。
說白了,這些人其實都只是奴隸販子,并不是真正搞商屯的。
“他們不僅佃租田地,而且也買賣奴隸、牲畜、農具這些的,若是你覺得他們派來的奴隸等干的好了,你想直接買下來繼續交他們耕種也是可以的。”
“我那一百畝地,現在就是交到他們手里,定的鐵板租,畝收六斗。如果遇旱澇大災,則視情況相應減租。”
畝收六斗的鐵板租,這就是定額租,此時中原地區的田租,一般是以分成租為主的,約定地主與佃戶幾幾開,比如說七三或六四或五五等,反正地里收成多少,地主就要按約定收幾成租子。
甚至不管主糧還是雜糧都是要分成的,哪怕你冬天種點蘿卜,也要分成。
就算種的水稻或麥子,除了分糧,麥秸稻草也要分成交租。除此外,若用地主家的牛,還得另交牛租,有時用地主家修的水渠水車等,也得額外交租。
甚至佃戶每年還得額外承擔一些免費的勞動,比如給地主家免費再種點地,或是幫地主家修屋等等的事情。
這種分成租是相當普遍的,對佃戶的剝削也較重,尤其是早期分成比例相當大,百姓有時一年到頭連溫飽都解決不了,遇災荒就得向地主借債,最后搞不好就把人都變成地主的奴隸了。
連地里種什么,都得由地主說了算的。
貞觀以來,這種情況緩解,朝廷制訂了佃租法,設置了分成租或定額租的底線,如今普通分成租是五五,朝廷定的底線是不超過四六。而定額租,也規定了按田地肥瘦分成幾等,各等對應的租額不得超過多少,一般也是以四六為底限。
老葛的那一百畝地,就在黑沙平原上,屬于土人們耕種的熟地,以這邊一年起碼兩熟的天時,以及這肥沃的土地和良好的水利條件,一季都能收一石六到兩石的,兩季起碼也是三石以上。
可老葛交給那些人,畝僅收六斗租,這租率都跟中原北方地區的一些官田租子相當了,可中原北方的那些地,往往一年只能種一季主糧,要么輪耕間作,要么就得種一季雜糧,一年畝產不超過兩石。
“簽的也是年租,等明年我應當能自己種了。”
老葛說今年也顧不過來,所以交給他們種,能收六斗是六斗,一百畝也有六十石呢。而都督府對于這些新地,是免一年稅的。熟地第二年交半租,第三年交七成,第四年才全稅。
新開墾的生地,則前三年免稅,后兩年減免,第六年起才全稅。
因此對老葛來說,地荒在那里,一粒糧也得不到,今年種了,還免的摞荒影響明年的耕種。
至于明年,他打算買點奴隸。
“我家兩小子年紀也都差不多了,打算等春耕過后,就打發他們回一趟福建老家,去他們娘舅家那邊,讓幫忙說門親事,到時談定后就直接把人接過來,這樣就又能增添兩個勞力了。”
王彥章不由的對老葛的這算盤十分佩服。
老葛甚至還說等過兩年手頭活泛了,就考慮攢筆錢,送兒子去點選武士。點選武士的兩個基本條件,一是得有五百畝地,二是得有能置辦的起全套的騎兵裝備錢。
有了這些基礎條件,然后才能參加都督府的武士點選,考核能力。
“若是能點上武士,那就能成魏公牙兵,到時若再立點功,也有機會如王騎士一般成為授銜騎士,我們老葛家也就發達了。”
“葛老哥怎么自己不點選武士?”
“家里剛搬來,雖說分了不少免費的地,但買牲口購農具又添了幾個奴隸,家里還欠了一點饑荒呢,如今孩子們也大了,還得給他們備彩禮娶兒媳婦,女兒也得開始給她們攢嫁妝了,到處要用錢呢。”不過老葛的臉上并沒太多擔憂。
畢竟老葛家現在擁有五百多畝地了,是個不錯的小地主家庭,還有牛馬奴隸,他自己現在又成了黑沙縣吏弓手,又有份錢糧。兒女們在農閑季節,也能去做工再賺點錢,只要一家子人健康,一起努力拼搏,好日子就在前頭。
老葛對自己現在這弓手隊頭的吏職還挺滿意的,待遇不錯,每月錢糧還可以,而且逢年節也還有福利。
他也一把年紀了,點選武士的機會就留給長子吧。
“如今奴隸價格便宜,正好入手。王兄弟你沒家人幫襯,就得找幾個忠厚老實點的買來使用。”
老葛瞧著年輕的王彥章,越瞧越順眼。
“王兄弟年少有為,如今就成了騎士,以后前途無量啊,不知道有沒有中意的姑娘,或是已經說定親事了?”
王彥章有些不好意思的搖頭。
從小到大還真沒什么機會,到了講武堂也是一心訓練,哪考慮過這些呢。
“我還在講武堂受訓呢。”
“現在不一樣了,你可是騎士了,有自己的領地了,就算暫時能把地交給別人佃租,可總不能一直這樣吧,你得有人幫忙打理家業啊。光靠奴隸也不行,那些奴隸畢竟都是卑賤的下人,沒人看著不但偷奸耍滑,還會偷盜甚至逃跑呢。”
老葛想到自家的兩個女兒,大的今年十三,也差不多要到說親的年紀了。雖說還小了點,但現在訂婚過一兩年成親不也剛剛好。
王彥章雖說沒有家人,可這個年紀就成了騎士,前途無量啊,若是有家族,以老葛家的條件,別人也瞧不上他家了。
心頭一時火熱起來。
他瞧瞧天,“天色不早了,我這也該換班休息了,要是王兄弟不嫌棄,不如與我一起去喝杯茶,一會我給你約個牙人聊聊你的租地的事?”
王彥章雖說也是做過五年學徒一年伙計,但畢竟也還是經驗少,對于熱情的老葛覺得很親切,架不住他的熱情,便點頭答應。
老葛回頭跟手底下弓手交待了幾句,便把長矛、弓箭等都放還土樓甲杖庫,只佩了把橫刀,頭上的鐵盔也取了,換上了一頂范陽笠。
“前頭新開張了一家涼茶鋪子,這大中午的喝一杯正好下火,走。”
王彥章于是便跟著這位葛大哥一起,進了新開張的涼茶鋪子,掌柜的熱情的招待老葛。
“這也是我們福建同鄉,人挺不錯的,這涼茶味道正。”
喝著涼茶,老葛便旁敲側擊,慢慢把話題往成家立業這事上帶,最后趁著高興勁,便說自己有個女兒叫大娘,人老實能吃苦,若是王彥章不嫌棄,他愿意去信叫兒子送女兒過來見個面。
“成不成都沒關系,你若覺得行那咱們也就結親成好事做對翁婿,若是你不喜歡,咱們以后仍以兄弟相稱,如何?”
王彥章鬧了個大紅臉,沒料到老葛居然要把女兒嫁給他。一時又不好拒絕,支吾幾句,被老葛就此拍板,當即就要掌柜的替他寫封信送到碼頭船上捎回去。
王彥章臉紅通通的,一時倒是反而也有點期待起來,從小沒有家的孩子,在老葛這難得感受到了父親般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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