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
翠徽宮。
夏日炎炎,皇帝幸終南山翠微宮行宮避暑。此行宮籠山為宮,最早本是武德八年時高祖李淵降旨建造的太和宮,未完工,貞觀初廢,貞觀二十年重新修建,改名翠微宮。
山中靜謐,行宮清涼。
才人武媚娘坐在安喜殿外廊下,展前大樹濃密的枝葉遮蔽了午日熾熱的陽光。
宮中靜悄悄的,連蟬鳴都聽不到一聲。
皇帝此時應當又剛服過丹藥睡下了,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擾皇帝,連蟬也不行,行宮專設有粘桿處,負責每日粘捕行宮的鳴蟬,不讓一只蟬能打擾到圣人清靜。
皇帝服用天竺胡僧的丹藥過后,往往會脾氣暴躁,先前曾有好幾個宮人宦官因為打擾了圣人服丹后的寧靜而被處死。
武媚娘透過濃密的樹蔭,抬頭望天。
天空很藍,云彩很白。
“姐姐又在發呆了!”
一身湖綠宮裙的徐充容笑著過來,“姐姐在想家人了嗎?”
武媚娘起身行禮,“武媚拜見充容。”
“姐姐何須與我客氣,快起來,這天也太悶熱了,竟然一點風都沒有,來找姐姐聊會天,就知道姐姐沒有休息。”
徐充容本名惠,出身浙江湖州的長興,江南名門士族才女,四世祖為南朝梁慈源侯徐文整,曾祖為南陳始安太守,祖父為延州臨真令徐方貴,其父徐孝德十五歲就仕隋,為謁者臺奉信員外郎,后入唐,先后擔任綿州巴西縣尉、洛陽伊闕縣丞,太子府右衛長史,將作監丞等。
養有二子一女,皆才名聞于世,女兒徐惠十三歲時被皇帝禮娉入宮,將她召為五品才人。
徐孝德也因此被提升為禮部員外郎,之后徐惠升為昭容,徐孝德被授五品勛官騎都尉,年初,政績考核出色,升為五品水部郎中之職。
當年徐孝德十五歲出仕,就是憑南陳衣冠子這條,徐家是東海徐氏家族一支,屬于江南士族中較有名的。
徐惠四歲就能熟讀論語、毛詩,八歲就能寫文章,小小年紀,其詩賦作品就已經名揚士林,李世民讀過她的作品后都大贊不已,特以文才召入宮中為才人。
才人在唐朝后宮中屬于五品,既是皇帝嬪御,也兼為女宮。
大唐后宮制度,是一后四妃九嬪制度,下面還有九婕妤、九美人、九才人共二十七命婦,再往下還有更低級的寶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這三等稱為八十一御妻。
所以大唐皇帝編制內的妻妾,一共是一妻,一百二十一妾。
從正一的四妃,到正八的采女,皇帝的妾侍們各有品級。
這些都屬于皇帝的妻妾,妻妾之外,宮中還有大量的女官,以及宮女。
女官一般是舉薦入宮,或從宮女中提拔,而且九嬪之下的皇帝諸嬪御,也基本上都兼為女官。
大唐女官負責的是六宮一司。
大唐內宮等級嚴明,階級分明。
形成了后妃嬪御這些皇帝妻妾,以及女宮這些宮中管事,以及宮女這些奴婢三大階層,各司其職。
不過有時候賓御也兼女官,女官有時也會被臨幸轉為嬪妃,而宮女一樣有可能被臨幸而成為嬪御,或提拔為女官。
徐惠十三歲時入宮,是以才聞召,剛進宮時就直接授的才人,入宮后兼為女官,在六局中的尚儀局初任司籍,負責四部文籍,筆札文案這塊。
后升為充容,已是九嬪之一,故此不再兼任女官了。
武才人武媚娘,其實是跟徐惠同一批選入宮的,但武才人要比徐惠大三歲。當時是貞觀十三年,選了一批貴族勛戚和士族名門家女子入宮。
徐惠以才名入選,而武媚是以美色入選,入宮后都授五品美人。
徐惠兼尚儀局的司籍,而武媚則兼尚宮局的司記,尚宮局掌導引中宮,凡六尚書物出納文籍,皆印署之,司記就是掌印的。
整體來說,后宮的這六尚其實也相當于一個小衙門,類似朝廷的六部,六尚局下也各有四司,如同朝廷的二十四司。
相比起徐惠入宮沒多久,就以才情打動皇帝,很快得到寵幸,并升為九嬪之充容,正二品。
武媚入宮后卻沒這么好運氣,或者說武媚入宮后并沒有刻意主動的去奉迎討好皇帝,所以入宮轉眼八年,依然還是位才人。
只是在尚宮局倒是做的越來越好,如今已經接替了退休的老尚宮,成了為尚宮局的兩位尚宮之一,雖然還只是排第二,可另一位年老,實際上尚宮局事務基本上是由她負責。
大唐制度,后宮有六尚一司,殿中省也還有個六尚局,殿中省的是尚食局、尚藥局、尚衣局、尚舍局、尚乘局、尚輦局六局,而后宮的是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六局。
殿中省主掌天子服御,主要還是外朝事,且多以士人管理,兼用宦官。
不同女官六尚,專管內宮。
在后宮女官中,權最大的莫過于尚宮和宮正這兩職,尚宮類似于司禮監掌印太監,反正宮中事務都要經過她們用印,文書賬簿也都歸她們管,連宣傳啟奏這些也是經她們之手。
而宮正,則負責的是戒令、糾禁、謫罰之事。
一個掌印,一個掌罰。
做為皇帝后宮的女官,尤其是如尚宮、宮正這樣握有實權的女官,就算是身份尊貴的嬪妃、皇子、公主們,一般也會對她們十分客氣,一些年幼的皇子公主甚至還要向她們行禮拜見,而外命婦們就更不用說,一般哪怕是王妃、國公夫人等見了,也會主動請安見禮。
徐惠與武媚的關系不錯,當年同一批入宮,私下關系不錯。
“姐姐剛才在發呆,連我來了也沒發現,究竟在想什么呢?”
武媚微微一笑。
想什么呢,其實也只是剛才看到一則與他有關的消息,于是便不免浮想聯翩走神了。雖然時隔多年,可武媚的心中卻始終忘不掉那個人。
對于皇帝,武媚是尊敬甚至崇拜的,但卻并沒有其它的感情。尤其是入了宮,經常能夠見到皇帝后,她便發現皇帝也并不全是如民間傳說的那樣神武圣明,這位皇帝有時也會有粗魯甚至兇悍的時候。
尤其是這幾年,皇帝性格越來越暴躁,后宮中經常有人被皇帝下旨杖殺,整日服藥煉丹,躲在宮中不出的皇帝,經常形像狼籍,武媚的心中甚至有對這位天子的暗暗鄙夷。
徐惠由才人升為充容,但又如何,這么些年了,也沒見她懷上過。
而且做為尚宮,武媚很清楚的知道一些外面不知道的宮中秘密,比如天子已經有十年都沒有讓后宮再添過一個子嗣了。
沒有一個后宮懷孕過。
天子也很少再臨幸嬪妃,雖然偶爾也還是會照例宣嬪妃進御,但武媚很清楚,皇帝早就不行了。
所謂的天可汗,如今其實不過是個糟老頭子,還差點到五十歲,但除去那些光環,他真的連個普通老頭都不如了,反正武媚就看不上這個糟老頭子。
而那個糟老太子似乎也瞧不上武媚。
在那糟糕的天可汗形像對比下,反倒是她腦海中多年前印下的那個人,這些年卻越發的清晰起來,甚至越來越生動。
武媚早就患上了單相思的病,每每聽到關于他的消息,總會讓她平靜無波的心再起波瀾,甚至能讓她夜不能眠。
大唐后宮制度,宮女們是年年采選,一般選清白人家的女子送入宮中,經過教導培訓后,分配到各處做事,有一個相對龐大的宮人群體。
但為了避免如以前朝代那樣,讓那些年輕的女子們在宮中服役一輩子,甚至獨孤終老,所以早在很多年前,就開始實行了恩賜出宮制度。
一般來說,選十五六歲左右女子入宮,在宮中做事滿五年,如果沒有升任女官或被臨幸的話,就會恩放出宮,或由天子、皇后開恩將她們許配給禁軍將士,或是賜給諸王或是勛戚高官們為妾。
若是自愿回家鄉的,也開恩送還家,還會賜給一筆錢,她們若婚配,宮中還會出一筆陪嫁。
在這個制度下,可以說以往宮人的那種怨氣基本上沒什么了。
反正出路多了,選擇也多了,不會如以前,如果沒被臨幸或沒當上女官,可能就在宮里當一輩子洗衣女什么的,老了連個兒女都沒有,甚至一輩子都沒有過男子,只能悲慘的跟宦官結伴對食,做對假夫妻之類的。
不過相比起宮人,女官一般又不同。
許多女官本就選的貞節寡婦之類的,或是宮人中提拔起來,或由嬪御兼任,故此一般女官出宮的就少的多。
如武媚雖沒被天子幸御,但她是才人兼尚宮,有天子妾侍的身份,當然不可能再出宮的。如果將來天子駕崩,有兒子的,能夠隨往封地當太妃,有女兒的,一般出宮居住。無兒無女的九嬪之上高級嬪妃們,一般是賜府第養老。
而低級一些的嬪御,往往會要求在陵園守墓。
最低級的那些御妻,又沒生兒女的,則一般會要求出家為尼。
一般的女官可能換個皇帝,繼續再做女官,或者干脆出宮,可武媚這樣有天子賓御身份的,未來卻很迷茫的,尤其是根本沒有一兒半女。
入宮快九年了。
武媚最初對皇宮對皇帝的那些美好幻想早就盡去了。
現在心中只有對這地方的厭倦,覺得這里就是個大牢籠。
好在這些年,天子不大管政事,喜歡到處巡幸,這處行宮住幾個月,那處行宮住半年,這也算稍稍排擠了下心中的苦悶了。
“徐充容這么高興,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徐惠瞧瞧左右,見四下無人,便坐到武媚旁邊,握著她的手,有些羞澀的道,“剛剛圣人臨幸我了。”
武媚有些驚訝,皇帝不行,這在宮中幾乎不是什么秘密了,皇帝經常召人侍寢,也不過是做做樣子。
“王將軍自天竺歸來,擒戒日國王阿那羅川獻俘闕下,還尋回了先前玄奘法師向圣人引見的胡僧那羅邇婆寐煉丹藥的關鍵幾味藥材,圣人服了這新丹后,重振雄風了。”
“恭喜充容。”武媚驚訝之下,也向徐惠賀喜,“希望充容能夠早日懷上龍種。”
徐惠卻搖頭,“先前姐姐跟我講過那個排卵期計算法,今日我不在日子。我來跟姐姐講,是因為圣人服了這丹藥后,特別雄勁,我估計圣人醒后,可能還會要,所以特來告訴姐姐,我記得姐姐的日子應當就在這幾天吧,可千萬莫要錯過這個大好時機,一會姐姐跟我去含風殿,待圣人有需,姐姐便可承幸。”
武媚愣住,沒想到徐惠居然這么好心。
后宮表面和諧,可其實爭風吃醋各種勾心斗角她見的太多了,皇帝已經十年沒有子嗣,如今突然雄風大振,這樣的機會,后宮誰不想要?
尤其是那些入宮后始終沒生下過一兒半女的嬪妃們。
徐惠也是一樣,但她卻主動來找她,不僅透露了圣人重振雄風消息,居然還要幫她承幸得寵,這可就太難得了。
“充容,這樣的好機會,你更應當把握住啊。”
翠微行宮里,隨駕的嬪妃本就不多,徐惠這幾年較為得寵,經常走哪帶哪,如此好機會,怎能錯過。
“我不在日子。”徐惠道。
“就算不在日子,也當趁機多邀圣寵啊。這次不在日子,下次日子總會到的。”
“姐姐難道不愿意嗎?”
武媚腦中又浮現了那個身影。
總是忘不掉他。
皇帝突然雄風大振,難道那天竺胡僧的丹藥真的這么靈?武媚卻覺得有些不太合理,那個胡僧自稱二百歲了,武媚也見過,只覺得這只是個猥瑣無比的淫僧,望向宮人、女官們的女神總是那么的淫邪。
估計又是什么歪門邪道之法。
所謂天子雄風大振,可能也只是里面加入了一些特殊的藥物吧,這種重振雄風,不見得是好事。
畢竟天子都沉寂了十年之久了。
“圣人有召,我自當承幸,可若是圣人不召,我又豈敢癡心妄想。”武媚微笑著拒絕了去含風殿邀寵的提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