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的九洲池與長安太極宮的海池,都一樣緊鄰著北宮門玄武門,相距極近。
當秦俊與程處默等一眾軍功勛貴帶家丁趕到北門外,尚在與神機營前時,樞密使蕭嗣業與侍中蕭沈等不少人,已經被宦官們接入宮中。
宦官們以皇帝名義,急召他們入宮面圣。
蕭嗣業在西洲凝華殿北的登春閣見到了宣徽院使高護,卻沒有見到天子。
“陛下在哪?”
“蕭公,請坐。”
紫袍高護請蕭嗣業入閣,氣氛有些異常,高護也知時間緊迫,所以也沒繞彎子,開門見山的說明了現在的緊急情況,當然話從他口出,做了很多修改。皇帝今日在西洲臨幸二蕭時中風,情況危急······
“帶我去見圣人。”
“圣人剛由老奉御施針用藥,現在已經睡著了,暫時無憂。請蕭公遵照圣人旨意,簽發調令、頒下魚符,眼下當務之急是維護洛陽宮中安全,穩定東都洛陽。”
蕭嗣業盯著高護。
“圣人詔敕呢?”
“圣人中風后,匆匆口詔,來不及召翰林院學士承旨擬制。”高護道。
皇帝的口諭當然也是詔敕的一種,但這是最沒有權威的一種。內制由翰林院學士承旨擬定,外制由中書舍人草擬,這都是朝廷制度。
中書舍人擬的外制還要經中書侍郎、中書令、門下給事中、侍中等審議附署的,更要通過皇帝劃可,最后還得有政事堂秉筆相公加蓋中書門下之印,方算符合程序,否則就無效力。
內制雖由翰林院學士承旨擬制,但也同樣還得經過皇帝畫可,現在例常是要由宣徽院使高護批紅的。
可現在什么都沒有,皇帝面都沒見到,只有高護口稱諭旨,蕭嗣業當然不能聽信。
畢竟涉及到的是如此重大的兵符軍令之事。
“這不符合制度,尤其是現在這個時候,還請高公帶我去面見圣人。”
“蕭公不信某?”
“高公,這是制度,僅憑一道口諭,樞密院無法發符下令,就算我下令,可樞密院有上下兩院,必須有兩院的當值執政的同署名才行。”
“某已經讓人去請薛公來了。”高護這個時候不肯讓蕭嗣業見皇帝,“圣人雖然得老奉御施針用藥穩住情況,但也還不容樂觀,眼下不能打擾。特殊時候,特殊行事,蕭公。”
樞密院掌武柄,政事堂、翰林院都無權干涉,樞密院調兵發符也不需要經過翰林院和政事堂,但畢竟樞密院雖掌武柄,可也只是掌調兵權,并無統兵權。握兵權掌握在南北兩衙諸衛軍手中,東都洛陽的鎮戍宿衛統兵權,是在兩衙諸衛軍手上的,可實際的指揮,又是握在諸中尉和中郎將們手中的。
因此現在大唐的兵權,一分為三,樞密院決策軍事、掌魚符兵籍。南北兩衙二十四衛軍,掌有統兵權,所有軍隊都歸兩衙節制。
但中尉、中郎將、折沖都尉掌握兵馬。
蕭嗣業表情變的凝重起來。
“高公,本朝自天子繼位以來,改革兵制,設立樞密院,兵權三分。以樞密掌兵籍、魚符,兩衙管軍,率臣主兵柄,各有分守。天子定制,天下之兵,本于樞密,有發兵之權,而無握兵之重。京師之兵,總于兩衙,有握兵之重,無發兵之權,上下相維,不得專制。”
樞密雖掌魚符兵籍有發兵之權,但首先還得皇帝的授權許可,兵權三分沒錯,但皇帝才是掌握最高兵權的人。
沒有皇帝的授權,樞密院根本出不了軍令。更別說樞密院設立之初,就是兩院制度,調兵發符,都要上下兩院合符,當值兩院樞密同署名才行的。
這一套東西,本來就是皇帝為了防止兵變、叛亂的,尤其是上次蘇氏發起的玄武門之亂后,更加嚴格了。
蕭嗣業不得詔敕,確實沒法發令。
高護這個時候也有些急了,干脆很直接的許諾給蕭家好處,這次危急過后,將給蕭家在政事堂增加一個宰相之位,甚至翰林院也能安排一個學士之職,若蕭嗣業愿意,樞密院也可以再增加一個蕭氏子弟。
“轉運司計相之位,也可讓于蕭氏。”
蕭嗣業聽到這話,眼睛瞇了起來。
他年少之時就隨侍在隋煬帝身邊,為宮廷侍衛,經歷過雁門之圍、江都之變,楊廣被弒后,他一度成為階下囚,后來跟著姑祖母蕭皇后輾轉到了塞北投東突厥,可以說這位蘭陵蕭氏的名門子弟,年輕的時候是吃過很多苦,經歷過很多事情的。
在代北,在突厥人的扶持下,他苦苦的支撐著楊政道的隋朝流亡小朝廷,但也鍛煉出更堅毅的性格。
他已經嗅到了一股宮變的味道。
“我要見圣人。”
“圣人睡著了,不可打擾。”
“除非我見到圣人,否則不可能發符下令。”蕭嗣業終于下定決心了。
高護有些意外。
“蕭公難道還有什么想法,可以都跟咱家說說。”
蕭嗣業搖了搖頭。
高護咬牙,“今日之事,宮中二位蕭氏貴人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蕭公莫要把咱家送到手的機會錯過,否則若是讓別人把握了去,那等候蕭家的可未必就是好事了。”
這下蕭嗣業越發確定有問題了。
“圣人在哪?”
高護咬牙,扭頭離去。
蕭嗣業跟隨過去,可登春閣門口數名內侍攔路,他們佩刀持弓,面色不善。
“讓開!”
“蕭公,宮中不可妄動。”高護交待一句,便走了。
片刻后,侍中蕭沈來了。
“六郎。”蕭沈面色蒼白,一來就勸說蕭嗣業趕緊配合,“我剛在凝華殿見到圣人了。”
“圣人如何?”
蕭沈不安的道,“隔著很遠看了一面,圣人在榻上昏睡。”然后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圣人還活著。”
“見到皇貴妃了嗎?”
“遠遠看了一面,連話都沒機會說一句,她們一直在哭。”
蕭沈這個時候苦勸蕭嗣業。
帝位或將轉移,這個時候,隱藏著莫大的機會,對于蕭家來說,若是處置得當,那就能一步登天。
雖說高護已經跟蕭沈說的明白,有韋皇后在,有皇四子在,蕭皇貴妃沒機會立為皇后,其所出的皇子也沒機會立為儲,但只要蕭氏今天能夠站好位置,盡好職責,那么事后蕭家便能獲得最大的利益,高護開口許諾說政事堂和樞密院都起碼兩個位置,甚至翰林院、轉運使、御史臺這些緊要衙門,都能再安插位置。
“叔父。”蕭嗣業嘆了口氣。
從始至終,也都只是高護在跟他們談話,一直想要蕭嗣業配合發符下令調兵,蕭沈雖見到了皇帝和蕭妃,但一個睡著了一個也沒說上話,所以到底發生了什么,他們依然還是一無所知。
但蕭嗣業好歹已經知道了些高護的打算,讓他這個樞密使違制出符下令,給護軍中尉們調兵之權,至于這個打算,究竟是不是皇帝的意思,現在還不好說。
但蕭嗣業有很大把握認為這根本不是皇帝的意思,或者說皇帝發病后根本就來不及下旨。
高護他們手下的中尉們有握兵權,現在缺調兵符。
拿到兵權后要做什么?
調動禁軍,控制皇宮京畿,然后呢?
“我聽說他們已經把韋皇后從上陽宮中接回來了,而且把宮人所生的十四皇子也接來了這西洲上。”蕭沈小聲道。
蕭嗣業震驚。
“他們難道想要立十四皇子為儲?可既非嫡又非長。”
“讓韋皇后收繼十四皇子,那就成嫡了。”蕭沈道。
“十四皇子才不過八歲!”
“圣人當年被立為儲君時也才八歲,年紀不是關鍵。”蕭沈提醒堂弟。他始終沒有懷疑過高護這些宦官們在搞事情,因為覺得這不可能,他們沒這種膽子,這一定是皇帝的意思。
蕭沈覺得蕭家應當配合,沒能讓女兒做上皇后,外孫做太子固然可惜,但這種事情又不能強求。
配合皇帝立十四皇子為儲,蕭家也有有定策擁立之功。
何況,這報酬都已經開出來了,確實夠優厚。
蕭嗣業腦中迅速的思索,盯著蕭沈問,“阿兄剛才可是和其它政事堂相公們一起來的,他們現在何處?”
“我沒見到其它相公,我是被內侍省的宦官召入宮的,說是圣人召對。”
“我也是被這樣召來的,也沒有見到樞密院其它執政們,有問題,有很大的問題。”
“什么問題?”蕭沈不安的問。
“有可能圣人突然中風,然后現在都還沒醒來,更沒有什么口諭,一切都是那些宦官在假傳圣旨,否則圣人怎么可能讓韋后收繼十四皇子,并立其為儲?”
“叔父你想想看,圣人對韋氏早已厭惡,囚禁在上陽宮中,隨時都可能廢后,就算要立十四皇子,又怎么可能讓韋后收繼?”
蕭沈嘴唇都有些顫抖起來,“你別嚇我,也許是局勢特殊,圣人雖厭韋氏,可畢竟她還是皇后,十四皇子非嫡非長,若不過繼到韋后名下,根本沒有資格為儲。”
“也許,但我覺得更大的可能是那些閹人們在假傳圣旨,圖謀好處。”
“他們不敢吧?”
蕭嗣業也不敢確定,但認為眼下這個特殊的時候,蕭家最好還是以靜制動,情況不明,不能輕舉妄動,沒必要為他人火中取粟。
“就算圣人真打算立皇十四子為太子,那我們蕭家也應當是與其它相公們一起參與,而不是這般私下聽宦官們擺布。”
相隔不遠。
高護此時正在跟判樞密院事的薛仁貴談話,仍然還是假傳圣旨,然后誘之以利的那套。
可惜薛仁貴根本不為所動,他就一個要求,面見圣人。
高護推辭,再勸。
他便讓高護派人去召集政事堂諸相公、樞密院諸執政,還有翰林院諸學士一起入宮來議論對策。
反正想讓薛仁貴違規發符下令,根本不可能。
薛仁貴不論怎么勸,那都是油鹽不進。
高護壓制著怒火,最后也只能無功而返。
韋皇后已經被從上陽宮接到了九洲池西洲上,幾位年幼的皇子也被接來,高護最終選中了八歲的十四皇子,準備以他為儲。
可現在樞密院這關總過不去。
沒有樞密院的兵符調令,就算中尉們在禁軍諸營,可也很難調動兵馬。
高護無奈,只能一個個試探,看誰肯合作。
一拔拔的心腹派出宮,將東西兩府的宰執們騙進宮來,還有翰林院、御史臺、轉運司的長官們,甚至他還派人去把在京的兩衙諸衛軍的大將軍、將士們也都給召入宮來。
總會有人肯合作的吧。
時間一點點流逝,局面始終打不開。
皇帝依然昏迷不醒,御醫們的治療沒有半點進展,好在皇帝病情也沒有更加重。
但高護知道,自己也不可能拖太久,沒那么多時間了。
他已經考慮,是否干脆把兩府宰相以及兩衙大將等一起召到圣人殿外,然后直接就把韋后和十四皇子推到眾人面前,直接假傳圣旨擁他為太子,先生米煮成烹飪再說。
但這也還有很大的風險,就是一旦這些重臣們提出異議反對,到時高護怕自己根本壓不住他們。
畢竟宦官們雖然如今權勢日重,但威望卻遠無法對抗兩府宰執們。
一旦事情不順,到時可能就要完全喪失這難得的主動權,所以高護的打算一直都是先掌握兵權。
只要兵權在手,宰執們就算反對,他們依然還能來硬的,可如果不能掌握兵權,到時怎么辦?
蕭家不肯合作,韋家倒是心動,可問題是現在韋家勢力太弱,在中樞幾乎沒有什么重要的位置,僅靠他們,沒什么作用。
這時,高護甚至已經在考慮,是不是當初打算錯了,也許應當一開始就選蕭氏合作呢?
頭痛萬分。
忽然,一名中年宦官慌亂的奔來。
“阿耶,不好了。”
“何事慌亂?”高護咬牙怒罵。
緋袍中年宦官奔到高護面前,“秦家,齊國公秦俊帶著程處默、牛建武、尉遲寶琳、秦懷道等一群勛戚,領著數百家兵殺奔北門了。”
高護心中慌亂。
表面還故做鎮靜,“他們怎么就知曉了宮中情況,是誰走漏了消息?”
緋袍宦官慌亂的道,“阿耶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候,他們已經殺到北門了,怎么辦?”
高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看來還是低估了秦瑯了,秦瓊秦瑯父子兩代出將入相,秦瑯經營近四十年。一般人如果仕途四十年,沒什么背景,可能四十年也頂多做到個州刺史,但秦瑯是什么人?
十六歲就協謀靖亂,建定策擁立之功,之后組建鎮撫司,往終南山招降東宮大將薛萬徹謝叔方等,又往幽州平王君廓、李瑗謀反,再入涇州斬殺叛亂大將燕郡王李藝,一路功勛無數,又尚天子嫡長公主,出將入相,那功勛能閃瞎人的眼睛。
這樣的一個人,經營四十年,加上其父秦瓊又為山東軍功新貴派的領袖,秦家這張大網太厲害了,哪怕皇帝這幾年一直在試圖清除秦家的影響力,但現在看來,還是過于低估他們了。
“不用怕,京畿要地,皇宮北門,他們居然敢私率兵馬闖宮,這便是圖謀不軌,謀逆叛亂。趕緊把薛仁貴和蕭嗣業等樞密招來!”高護臉上露出了興奮之色。
他覺得找到了破局之法。
秦家這個時候武裝闖宮,那豈不是正好授他以柄?
蕭嗣業等有何理由拒絕調兵平亂?
蕭嗣業、薛仁貴等一共六位樞密正副使被請了過來,高護在凝華殿的廊下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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