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瑯讀著洛陽宰執們給他的來信,邊看邊用鉛筆做著記錄。
鉛筆用的不是鉛,而是石墨礦開采的石墨,加上木材便制成了書寫便捷的鉛筆,雖看似不太起眼,但就跟他桌上的那盒火柴一樣,如今卻正成為呂宋的特產之一。
夜深人靜。
書桌上的玻璃馬燈明亮又無煙塵。
秦瑯放下手中的筆,陷入沉思。
洛陽朝廷很安穩,大唐天下也很興盛,有一種烈火烹油鮮花著錦般的感覺,不過朝中主政的來濟、裴行儉、上官儀等宰執們卻也都發現了一些大唐盛世之下的隱憂,還不少。
大唐承襲自北朝,所以有胡風,對于擴張有非常強烈的欲望,從開國到如今,雖只四十多年,但已歷五帝,征戰的腳步從未停止。
東北征服了遼東、朝鮮,奪取了燕山北奚契舊地,甚至在更遙遠的白山黑水設立了渤海、黑水、鮮卑三都護府,并有邊鎮、駐軍。
西南也實控了黔中、云南,越過紅河,征服了永昌麗水,以及驃越、藏南諸地。
西北方向,貞觀朝就征服了黨項、西山諸羌,又平滅吐谷渾,滅掉吐蕃,將蘇毗、象雄皆納為羈糜,遙遠西域之地,從無到有,不僅恢復了漢朝安西舊疆,更深入河中地區。
這些都是近五十年來,幾代唐軍前仆后繼用刀劍和熱血打出來的。
雖然與大食剛達成了盟約和議,暫時休兵,但西域方向,未來將仍是大唐對外用兵的第一要地,甚至如今還在圍剿西突厥諸部,同時也要面臨著如何征服河中反叛的粟特人問題。
又得防范隨時可能卷土重來的吐火羅和大食人,甚至還得防著突厥可薩部。
不管是程處默還是來濟,這些執掌中樞文武大政的宰執們,都有共識,未來西域還得屯駐重兵。
甚至因為西域太過遙遠,得給予西域的主將們更高的權力,甚至不僅是限于軍事指揮權,還得有錢糧監察等權,不然的話,無法應對西域那般特殊的局面,事事請示朝堂,萬里之遙一來一往都兩個月了。
而如果事權不一,前線相互掣肘,也更別想做事了。
以往的那套守時都督府,戰時行營總管府的制度,已經越來越不合時宜,無法應對新的西域局面,未來西域需要重兵集團常駐,甚至對西突厥部落、河中粟特國家的用兵也是常態化的。
而以傳統府兵制抽調組建西征行營也已經越來越跟不上形勢,原來安西北庭府的鎮戍邊軍里,就多是從中原內地抽調的府兵過去輪戍,這樣的壞處是府兵一兩年就得換番,會削弱前線邊軍戰斗力。
甚至因為戰事,朝廷經常延長戍邊府兵的役期,這讓府兵們常年在邊,人心思歸,家中妻兒生產也受影響。
目前迫切的需要更改這些不符合新形勢的舊制度。
當年秦瑯很早就曾經提議過要更改府兵制度,理由就是新的兩稅制度下,府兵制已經不符合新時代發展,尤其是在均田制已經被廢棄的情況下,府兵制的根基不復存在了。
秦瑯當初建議是以募兵制代替府兵制,輔以義務兵役,用漢人職業募兵加上蕃人義務兵組成新的大唐軍隊。
在府兵制時代,大唐擁有大量府兵,貞觀初有六十余萬,到如今更是高達八十余萬,而這些府兵,又基本上集中在關中和河南地區,武德和貞觀初,關中府兵占據了天下府兵的六成,而現在是關中府兵占天下府兵三成,河南府兵占四成,兩地就占了七成,河東和河北各占一成,剩下的各地合占一成。
關隴府兵戰斗力雖強,但軍府部署過于集中于關中河南地區,也就帶來新問題。武德和貞觀初,面臨的是天下統一戰爭的需求,軍府集中于核心的關隴中原地區是應當的。
但如今中原核心區已經遠離戰爭了,真正需要駐兵的是邊疆之地,是朝鮮、遼東,是塞北河套,是隴右青海,是西域天山,是新征服的驃越藏南。
可恰恰這些地方根本就沒有折沖府,連嶺南交廣如今這般富裕的地方,都還是當年秦瑯守南疆時,增設的那點軍府。
來濟等都希望更改制度。
提出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府兵移邊,世鎮邊疆。
把大量的折沖府,部署到邊疆地區去,以后直接以邊地的折沖府兵輪番鎮守邊疆,不用再總是從中原內地抽調府兵戍邊了,一來省了輪番遠戍之苦,二來邊兵更熟悉邊地。
而且各地的原都督府制度與新府兵制相結合,到時兵將合一,將知兵,兵知將,兵將也都熟悉邊土、邊敵,甚至是以邊地稅賦錢糧留邊供軍。
這套東西,在秦瑯看來有種濃烈的以遼人守遼土的感覺撲面而來,或者說,這就是唐朝自高宗武后開始出現邊疆藩鎮,在唐玄宗時形成正式節度使制度的一套東西。
本質上,都是因為邊地軍事攻防軍事的迫切需要,原有的舊制度無法跟上形勢,而采取的一種新制,或許稱為打補丁。
這套東西當然有很強的實用性,比如說若是折沖府部署到邊疆,不管把現在關隴中原的府兵遷移過去,還是以后在邊地點選新府兵,以邊民守邊地,守的也是自己的家園,他們當然更有動力。
二者就算是輪番戍邊,也是就近當值,不用說從河南到西域萬里上番,路上就先浪費一兩月,更別說過去后不適應那邊的氣候不熟悉地理,不熟悉對手敵人等等。
而給予邊將更大的權力,那么實際上就是戰區或軍區制度了,到時擁有很強的指揮自主權,甚至是軍區擁有相對獨立而穩定的財賦錢糧供應,這對于西域這樣萬里之外的邊鎮,是非常有必要的。
處處由朝廷樞密院來指揮調動,這是跟不上節奏的,而如果邊軍的錢糧器械完全由朝廷調拔供應,也跟不上。
當然,邊地窮,在如今的情況下,中原富裕,邊地就算有一定的財政權,也還是窮,仍然還得朝廷財政支持養兵,但起碼得讓前線擁有一定的獨立指揮權和財權。
想法是好的,這畢竟也是根據已出現的問題,提出相應的解決之道,屬于頭痛醫頭的辦法,但這種打補丁式的措施,將來可能會帶來的問題,他們也許能預料到,或預料不足,但先解決眼前出現的問題,也是當務之急。
如果將來出現說比如北魏的六鎮這樣的變化,那也是將來的事情,也許以后還能找到新的解決辦法呢?
北魏立國之初,建都平城,處于代北,所以草原上的柔然對他們的威脅最大,為此北魏沿著陰山燕山一線,先后建立了數個軍鎮,其中以武川、懷朔六鎮最強。一開始,北魏重視六鎮,畢竟就在國門口,六鎮待遇高,勛戚貴族甚至士族豪強子弟爭相前往六鎮,這相當于是鍍金一樣,也是大好的建功立業的機會。
但后來隨著北魏遷都洛陽,局勢也漸漸好轉,北魏對于處于塞北的六鎮,慢慢的就忽略甚至輕視起來,逐漸功勛貴族高官子弟們就不肯再去六鎮,六鎮里的將士們也難再有好的升遷,甚至錢糧器械等也補給不足,甚至一度淪為罪犯們的流放之地。
北魏驕傲的六鎮,成了人人厭惡的邊荒,于是最終六鎮大起義,把北魏掀翻了,而后來取代北魏的六歡集團和宇文泰集團,也都是當年六鎮的人。
歷史上,唐玄宗時建立起來的大唐邊地十鎮,最終也失控了。雖然造反的東北范陽平盧節度使安祿山,率領的東北軍團,其實在當時幾大軍團里并不是最強的,劍南、隴右才是勢力最強,甚至朝廷優先防范的,但就算不是最強的東北軍團的造反,依然勢如破竹的攻進了洛陽、長安。
這也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的結果,武德貞觀朝重心是統一天下,安穩中原,所以天下精銳盡在關隴。到了唐玄宗時,已經是達到一個擴張的頂點,東北方向,一直在遼東、朝鮮半島征戰,甚至一度滅掉了百濟和高句麗,后來因調兵去應對吐蕃和漠北胡人,讓新羅人趁機搶奪了大同江以南,奚契也一度叛服不常。
在隴右劍南,則要面對的是吐蕃和南詔的聯合逼迫,在西域,又得面對著西突厥人的反抗,還得與吐蕃爭奪,更要面臨大食人的進逼。
遼東遼西、劍南隴右、河西西域,這些戰場太過遙遠,而且已經不是貞觀初那種臨時性的征討作戰,而是淪為了拉鋸式的常態化戰爭,雙方割據拉扯,常期戰爭,這種情況下,大唐的軍事制度就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形成了三大邊軍集團,久駐邊地,反而是兩京和中原地區,反而空虛了。京畿雖有禁軍,但禁軍久不上陣,完全不能打,面對著河北叛軍,中原是一潰千里,京畿禁軍也是連失兩京。
秦瑯做為一個后來人,現在看來濟他們提出的軍制改革,便一下子看到了這種改革要面臨的隱患。
這基本上就是要設立邊鎮節度使了,邊鎮軍事集團化,未來也必然出現強枝弱干的情況,就算大唐現在有二十萬禁軍,可邊軍面臨的復雜軍事環境,天天打仗,訓練和裝備肯定都強,而京畿禁軍打仗經驗少,就算裝備精良但將來也肯定打不過邊軍的。
只是現在的情況,不改軍制,則現在邊軍肯定難以長久維持控制住邊疆安穩,更別談繼續對外擴張了。可改,則會強枝弱干,將來會可能邊鎮倒卷中央,甚至是藩鎮割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