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二年,初夏。
帝都,洛陽。
靠近城南長夏門的仁和坊郝宅,這里原是宰相郝處俊的別院,如今是其次子秘書郎郝南容的宅第。
數輛繪有血盾金獅標記的馬車緩緩在門前停了下來。
馬車上這個黃金家徽,洛陽無人不知。見他們停在門口,看門的門子趕緊上前來招呼。
“我家郎君前來拜見郝秘書郎,不知可在家中?”四輪馬車前,一位身著棉袍的中年男子面帶著微笑對門子道,一邊說一邊掏出一張帖子。
郝家雖然如今有些中落,但畢竟也是出過帝國首相的人家,所以門子也是識字的,那張燙金的名貼接過,恭敬的打開。
銀青光祿大夫行河南府少尹臨淄郡開國公上柱國秦利見。
燙金名貼,上面的官銜都是金色的。
做為京中官宦人家的門子,尤其是前首相家別院的門子,最重要的能力就是得了解京師的勛戚貴族高官們,得會察顏觀色懂得迎來送往。
銀青光祿大夫是從三品文散官,是本品,這個級別已是親貴,但在洛陽不算稀罕。而他的職事是河南府少尹,如今大唐已經定有東西兩都加上北都太原,三都都有府尹和少尹,另外原幽涼揚益廣交荊諸大都督府改為府,也都有府尹少尹。
三都的長官是府牧從二品,府尹是正三,比上州刺史的從三要高一級,少尹則是從四品下,比下州刺史還要低兩級。
所以秦利見的職官前加了個行字,階高擬低,加行。
從四品下的河南府少尹,卻有從三品的本階,高了四階,本就不尋常。但是既然這位是秦家人又不奇怪了。
秦利見,河南府兩位少尹之一,但在東都地面很有威嚴,畢竟東都地方最麻煩的就是勛戚遍地走,高官多如狗,隨便個惹事的都可能是宰相或是國公家的人,甚至可能是某某宗室親王、郡王府的,要么就是宮中貴人娘家人,有時還可能碰到那些藩國的使節仆從等,總之是最復雜的地方。
但這些在秦利見這位少尹面前,都不算什么事。
因為這位既是在滇越道征戰多年,邊疆悍將出身,再者秦家本就是大唐如今最頂級的外戚和功臣勛貴,宮里當權的女人全姓秦,兩府里兩個宰執姓秦,更別說從中樞到地方,如今依然遍布著秦家的門生故舊姻親。
所以真要有事犯到秦利見手里,身份還真不管用。
碰上些不懂事的硬茬,秦利見也不怕,比如先前就有個宮里神策軍中尉的養子,很囂張的五品宦官,居然敢帶人天街縱馬,秦利見攔截,那人還敢硬闖。秦利見手下的不良人、衙役等追不上他們,秦利見立馬派人給負責九門和六街城防、治安的金吾衛那邊送信。
于是左金吾衛大將軍秦晙秦景暉立馬親自調了一隊金吾巡騎,六街設卡,拒馬把街頭兩端一堵,那個帶著神策禁軍囂張的左神策軍中尉的五品養子就被攔下了。
秦晙親自拿箭把人射下馬,然后被秦利見跟拖死狗一樣的拖到路邊,直接就先抽了二十鞭,然后再一路拖回了河南府衙,關進牢里,向皇帝上報,請求治罪。
皇帝派人找秦利見,想這事低調處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秦利見卻沒同意,最后東西兩府的宰執們擬了那五品宦官的死罪,左神策軍中尉去找宰執們求情,也沒有理會。
最終還是在三天后,被秦利見判了個斬立決,直接拉到菜市場行刑,都沒等秋后處決。
連當事眼著那宦官的一隊神策軍,也全被樞密院下文,統統革除軍職,并定了個流配呂宋的下場。
之后,整個東都洛陽街面治安甚至都好了許多,宦官們和禁軍更是夾起尾巴做人。
雖然宦官們對秦利見秦景暉這從兄弟倆的無情暗懷怨恨,可皇帝都沒辦法,他們又能有什么辦法,尤其是事后高福和楊思勖這兩位宮中最大的太監,同時去向秦利見道歉,又下手整頓了宦官們一通,這事才算過去。
秦利見是河南少尹,本就主要負責京都治安、司法,秦晙秦景暉是左金吾大將軍,是跟監門衛一樣,少數還有實際職掌的大將軍,管的又恰是洛陽外城九門和六街,這兄弟倆組合一起,軟的硬的都不吃,號稱鐵面雙煞。
那些勛戚子弟、坊間惡少、街上閑漢們如今一聽到秦利見兄弟的名字,那都雙腿戰戰,閻羅王都不怕,可就怕這兩狠人。
郝家門子生怕秦利見是上門來找事的,他也知曉先前家中小郎君跟衛王家的孫子們鬧了矛盾,雖然是衛王家的孫子們欺負自家小郎,但人家秦家勢大啊。
咽咽口水。
門子一臉緊張,“不知少尹駕到何事?”
“好事,我家少尹今天是來給你們家小郎保一樁大媒的,快去通知你家阿郎吧。”
見不是來找茬的,門子這才松了口氣,趕緊去通知了。
沒一會,郝南容和兒子郝象賢就趕緊出門來迎接。
這時秦利見也才下了四輪馬車。
“本來應當提前派人拿帖子來約好時間再上門來的,突然前來,冒昧唐突,還請郝公見諒。”
郝南宮趕緊叉手做禮,“少尹大駕光臨,真是讓寒舍蓬蓽生輝啊!請,快請!”
秦利見招手,身后管事便指揮著把后面幾大車上的諸多禮物一樣樣往下搬,精美的絲綢凌羅錦鍛絹紗,又有上等的細棉布,還有人參鹿葺貂皮等許多東西,看著包裝就不凡。
“這是?”
這下倒是讓郝南容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之前兒子被欺負的地份,一時氣惱,兄弟倆找了衛王秦倫。
“郝公,我先代替我那四個不成器不懂事的侄孫兒,向郝公父子先陪個不是,都是族中管教不力,如今從兄衛王已經對他們行家法了,每人杖笞二十記,加禁鎖黑屋一天一夜,并且趕回呂宋悔過。”
郝南容爺倆都有些驚到。
“其實也只是少年們的玩鬧,之前我們兄弟也是一時有些太小提大作,衛王如此訓斥孫兒,讓我心難安。”
“不提那幾個小兔崽子,都是咎由自取,不好好訓斥一番,以后還不知道要怎么胡亂來呢,我伯父秦太師那是六朝元老,向來對族人要求極嚴的,他不在京,是我們沒管教好子弟。”
“郝公,我今天來主要還是來保媒提親的,我們秦郝兩家本就是姻親,如今想要親上加親。”
秦利見是滇越道節度使秦彥道和尉遲寶琳女兒的兒子,喊秦瑯伯父,而郝南容的父親郝處俊當年是秦瑯的門生,后來郝處俊又把女兒嫁給了秦瑯的十三子現朝鮮節度使秦俠為妻。
所以秦俠的堂兄秦利見,跟郝南容算是親家同輩,今天他是代表堂兄秦倫來的。
“衛王有意把家中十一娘許給你家小郎象賢,不知郝公可愿結這門親,讓兩家親上加親?”
客廳,茶剛奉上,秦利見也不拐彎抹角,直接開門見山的說明來意。
他真是來提親的,秦倫把女兒嫁給郝象賢,十一娘還是嫡出。
這大大出乎郝南容的意料之外。
這門親事當然是非常好的,畢竟秦家是大唐第一貴族,而秦倫又是秦瑯僅有的兩個嫡子之一,他的嫡出女兒,那當然是非常金貴的。
“我家象賢只是個癡兒,性格又懦弱·······”
“郝公勿要再如此說了,先前是我那幾個侄孫不對,我觀郝小郎君其實很有才華,將來很有機會做到他祖父那般地位的。”
聽出秦利見果真是來提親的后,郝南容雖意外,但也難以拒絕這等誘惑。自他父親十五年前去世后,郝家不免衰弱,比母族許家還要衰弱的快,畢竟許圉師只是許紹的幼子,許圉師的幾位兄長雖沒做到宰相,但也都做到了刺史等三品職,身上也都是公侯爵位。
許圉師的諸子,如今也都是刺史等,所以許家雖沒了宰相,可畢竟也還有多位公侯和三品,但他們郝家本人丁單薄,父親去世后,他們兄弟倆都僅是六七品職,相差太大。
如果郝象賢能娶秦倫的嫡女,那娶的可就是皇后的親姑姑,到時做為秦瑯的孫女婿,還怕將來沒前途?
想當年他父親郝處俊十歲就喪父,后來科舉中進士,然后成了秦瑯的門生,入了秦瑯法眼,有秦瑯提攜,才一路仕途通暢,最后做到了中書令這個帝國首相之位。
“假如郝公不拒絕的話,那是否約個時間,郝公帶上郎君到衛王府上吃個飯?你也知道我們秦家家風,兒女婚事雖然也基本上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也向來要問過兒女意見,會安排私下見上一面的。”
秦家的這個傳統,其實洛陽好多貴族士族都不喜歡,覺得這種事情不合禮法,兒女婚事,哪有兒女做主的。
雖說秦家也不是兒女作主,但畢竟別家也很少會弄這些事的。
“衛王說了,郝公也不用擔心,若是到時瞧不上十一娘,他家還有好幾位待字閨中的女兒,到時由小郎挑一個就好了。”
郝南容倒是明白言外之意,也道,“若是十一娘到時瞧不上象賢,我們父子也尊重十一娘的意愿。”
“沒事,衛王沒嫁的姑娘還有好幾個呢,而且萬一沒有合適的,到時我家也還有好幾個未嫁的,只要郝公不嫌棄,可以讓小郎去我家挑。”
“不敢不敢!”郝南容趕緊道。
“那這事就這么說定了?”
“多謝抬愛,一言為定。”
任務完成,秦利見起身告辭,郝南容父子一直送到門外。
送走客人,剛回到家沒一會,便接到一道吏部的任命,升任太常丞。
接過這道任命書,郝南容愣了半天。
“恭喜阿耶,高升五品實職,銀緋通貴!”郝象賢趕緊為父親高興,太常丞是太常寺的從五品下職事官。
太常寺長官是太常卿,佐貳是少卿,然后是兩名丞,分管本寺日常事務,太常寺被稱做為諸寺之首,掌禮樂、郊廟、社稷之事,總郊社、太樂、鼓吹、太醫、太卜、廩犧、諸祠廟等署。
職掌還算是比較多的。
更何況,從六品的秘書郎到五品的太常丞,中間還有好幾級,尤其是正六品上到從五品下這道門坎,是非常難跨越的。
六七品是綠袍,四五品是緋袍。
這是一道大坎,許多官員一輩子就卡這了。
毫無疑問,這是秦家的手筆。
真是手眼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