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場,”
西域,條支都督府、細柳州、護聞城(喀布爾)城頭上,薛懷義倚著城牒,嘴里嚼著丁香薄荷糖,懷抱著一把弩機,身上的血漬還未干,甚至他屁股底下被坐著的那具罽賓國突厥人士兵的‘尸體’也還發著斷續的呻吟聲。
旁邊一群河中藩鎮的牙兵同伴們或嚼著薄荷葉,或含丁香,也有嚼檳榔的,大家或在給還動彈的尸體補刀,或從已死的尸體上搜檢值錢的戰利品,對馮小寶又一次戰后吹牛,都只是笑呵呵的聽著。
一場激烈的戰斗過后,尤其是一場攻破破敵戰勝利后,他們很疲憊,需要聽聽美人權力之類的故事提提神,而馮小寶所說的關于宮廷秘聞這種事情,雖然他們是不信的,卻也覺得能提神。
“那天,武氏兄弟跟宗室們殺進宮的時候,我就在場,我甚至看到武三思一刀砍下了皇帝的腦袋,憲宗皇帝的血濺了我一臉,真龍的血滾燙無比,我脖子上至今還留下一道永不消退的印痕呢·······”
河中藩鎮最精銳的牙兵先登營的精銳戰士們,卻沒有人相信這一切。
他們早聽過上百次了,但每次聽都還很捧場。
“真的,你們看,這印痕就是憲宗皇帝的真龍之血濺上后留下的,不僅沒褪色,甚至還越來越清晰了,我感覺像是龍鱗狀······”
校尉聞進忠走過來,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別越說越過份了,你那卑賤的脖子上還能長出龍鱗來?還真是嫌命長了?”
聞進忠對于自己麾下的火長薛懷義底細是非常清楚的,這家伙本名馮小寶,本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在孤兒院中長大,后來被一個無子的退伍薛姓老西軍收養,但老西軍一身傷病,沒多久就死了。
年少的馮小寶于是就混跡市井,游蕩街頭,平時靠賣點野藥偏方什么的弄幾個錢,后來他運氣不錯,洛陽的河中藩鎮進奏院的人看望老西軍,發現他死了,只留下一個養子,于是便收他到進奏院打雜做事。
再后來被在京的呂宋內閣學士薛紹之子薛崇簡賞識他勤快機敏,安排到在洛的呂宋王世子秦昭身邊為隨從。
馮小寶也聰明機靈,對薛崇簡十分感激,認了薛崇簡為義父,然后對王世子秦昭也十分忠心用命,漸漸的也混的不錯。
長安十五年,十八歲的呂宋王世子秦昭離開洛陽回呂宋,改名薛懷義的馮小寶,被他留下,并安排進了北衙神策軍。
在長安十五年的正月二十日,武三思、武承嗣兄弟,聯合張柬之、崔玄暐,以及靺鞨人大將軍李多祚,并李義府少子李湛等,發動兵變,意圖擁立皇叔臨淄郡王李隆基稱帝。
這次的洛陽兵變,其實是長安朝憲宗皇帝一直在搞的削藩廢封導致的。
自長安元年李琨、徐敬業揚州叛亂失敗,長安三年又發生越王李貞父子在云南洱海舉兵的事情,而且那次牽連到十幾位諸侯。
而事后皇帝的處置也非常狠厲,直接斬殺了三十多位宗室諸侯,廢掉諸封國,牽連廢黜的親王、郡王、國公等上百,李唐自太祖開國以來,六朝積累下來的宗室皇族,一下子被清掉了近半。
在此事后,皇帝開始謀劃削藩廢封,甚至不顧太師秦瑯的警告,也不聽從兩府宰執的勸諫,一意孤行。
從長安三年開始謀劃,到長安八年正式開始下削藩詔,之后便是持續八年的削藩,一開始幾年削的幾位藩王宗室,還都是實力較弱的,倒也還順利。
但接下來便越來越難,尤其是開始幾位接受削藩的宗室回洛后,最后都沒落個好下場,有兩位被逼自殺,還有幾個也是郁郁而終,這更逼的其它宗室有心反抗。
之后是持續五年的削藩之戰,前后七位藩王帶頭起兵叛亂,朝廷的削藩王師東奔西討,雖然最終一個個藩王諸侯都被朝廷王師討平。
但大唐這幾年也是人心動蕩。
也正是因為這場削藩之戰,最終到了長安十五年春節過后,終于爆發了一場洛陽兵變。
當時剩下的宗室諸藩已經沒有人再敢對抗朝廷,只得接受朝廷征召,全都返回了洛陽,自愿放棄了圣祖以來分封的藩地。
眾多宗室聚集京師洛陽,忐忑不安,京師各種流言四起。
而恰此時,又有傳聞皇帝在打贏了廢宗室分封一戰后,又準備趁勝追擊,要廢功臣之封。
于是在正月二十日這天,洛陽突起兵變。
參與的各方勢力眾多,在京的許多宗室皇族,甚至是宦官,異族的將領,朝中的大臣等等,他們輕松的就殺進了玄武門,一路殺到了甘露殿中。
最終四十歲的皇帝李昊被武三思劍斬于甘露殿中,尸首分離,死狀極慘。
這件事情可謂是震驚天下。
事后,武三思兄弟與宰相張柬之等迎立皇叔臨淄王李隆基稱帝即位。
只是這個兵變篡奪的朝廷并沒能維持多久。
洛陽兵變后,已經九十七歲高齡的呂宋無上王秦瑯,在舊金山向天下發出勤王討逆檄文,號召各地諸侯、藩鎮、文武官員、地方豪強們組織勤王義師,入京勤王。
秦瑯親自率領著呂宋的艦隊駛入長江口,登陸揚州。
沿途官員,紛紛響應。
秦瑯也一點沒有耽誤,并沒有等候其它各路人馬匯聚,直接就馬不停蹄的沿運河而進,在兵變發生的第二十五天,也就是二月十五日,秦瑯便已經殺到了洛陽城下。
他離開舊金山時只帶了八千人,但到了洛陽城下時,身邊卻有了八萬人馬。
甚至當他的血盾金獅旗幟出現在城下時,負責洛陽外圍的北衙諸軍大多數直接就開關迎接了,轉頭就跑來拜見老太師,然后帶頭為前驅。
秦瑯騎馬往洛陽城下一站,負責把守洛陽外城九門的左右金吾衛軍居然就起了內訌,互相打了起來。
都沒攻城,城中的部份金吾衛軍和一些游俠、義士們就已經替他們奪下了一處城門,打開門迎接他們進入了。
勤王軍進入洛陽,進入紫徽宮。
當了二十五天皇帝的李隆基,在玄武門引火自fen···。
當天,老太師秦瑯從監獄里請出了故太子李昚與秦太子妃所生的第九子太原郡王李赫,擁立了這位因為才剛一歲而幸免于難的皇帝嫡孫。
李赫是皇帝李昊最后一個幸存的嫡孫,太子李昚也在之前兵變后被殺。
當初李昊削藩清除那些宗室們時有多狠,兵變后他們對皇帝一家的復仇就有多厲害。
李昊的諸皇子一個都沒留,太子李昚九個兒子也只有最小的九皇孫李赫活下來了,但事后也是被一起關在了監獄里,長大后肯定難逃一死。
秦瑯擁立李赫為大唐皇帝,改名李奕。
洛陽城時隔二十多天,再次開始一輪新的大清洗。
在這血腥清洗當中,已經致仕的前中書令秦孝忠再次出山,拜中書令,前朝鮮節度使秦俠拜樞密使。
秦瑯的女兒,高宗皇后、中宗生母,也是憲宗祖母的天后秦柔嘉,此時也七十多歲,被加尊為無上太皇太后,再次垂簾聽政。
李昊加廟號憲宗,謚號圣神章武孝皇帝。
皇帝父親太子李昚被追贈為孝敬皇帝,以天子之禮重新安葬。
李隆基雖死,但帝位仍被廢,連臨淄王位也沒留,直接廢為庶人,連姓都給改成木姓,直接從皇族譜中開除了。
李改為木,意為無子,事實上李隆基自盡后,他的子孫也很快就被徹底的誅殺殆盡,一個不留了。
三個月后。
朝局重新安穩。
大唐第八位天子李奕不過是個一歲孩童,還什么都不懂,七十多歲的天后秦柔嘉,是李奕的高祖母,他祖父的祖母。四十多年前,高宗繼位僅一年便病逝,當時秦柔嘉方二十多歲,便是扶著才三歲的中宗皇帝繼位,并垂簾聽政。
轉眼四十多年過去了,她為兒子中宗李燁垂簾十幾年,兒子親政十幾年,然后兒子三十多駕崩,二十來歲的孫子李昊繼位,做了十五年天子,結果卻因執意削藩最后落得身死下場,只留下了一歲的皇孫。
好在,仍然有秦家可以倚靠。
當年是兄長秦俊與叔父秦理在兩府領頭輔佐,而如今是侄子秦孝忠和弟弟秦俠在兩府宰執輔政。
在洛陽呆了一百天后,秦瑯拒絕了垂簾天后女兒的苦苦挽留,還是執意離開洛陽返回呂宋。
秦瑯帶頭離洛,也讓各地的勤王將領官員帶著義師們領了新皇的賞賜后各自返回,沒再旁生枝節。
薛懷義沒說謊,三年前武家兄弟等殺入宮中,弒君的時候,他確實就在場。也因為當時護衛天子不力,事后薛懷義被貶降河中鎮,從一名普通弓弩手重新開始。
三年,他從河中普通守烽卒,一步步又憑功升入了游奕營,再入牙兵,然后進了精銳中的精銳先登營,雖然還僅是個火長,那也是因為上一次攻入訶達羅支國的鶴悉那城時他不僅殺了好幾個俘虜,還奸了國王的王后。
所以又從副尉給貶到了大頭兵,打護聞城又立功剛升為火長,要不是因為有秦家的關系,薛懷義在三年前的清洗中就死了,哪有機會來西域。
而上次他犯的事,也夠軍法處置十回了。
河中藩鎮那可是天現下十八藩鎮中最強一鎮,也是秦家控制最強的一鎮,現任節度使秦景嗣,那是秦瑯兄弟秦善道之子,秦善道就曾任過河中節度使。
薛懷義畢竟是呂宋閣老薛紹的義子,又曾是呂宋世子秦昭身邊呆了十來年的人,,得秦昭親自賜封為封臣騎士頭銜的,河中鎮肯定得護點短的。
“當時我就在場,轉眼間都過三年了,現在都還經常夢到那時景象呢。”薛懷義感嘆著道。
“幸虧大唐有太師,有秦家啊,否則這天下早亂了!”薛懷義感慨著。
河中牙兵先登營的勇士們看著已經在他們腳下臣服的罽賓國王城,也都有種與有榮焉的感覺。
秦家是大唐最強的守護者,而他們這些秦家統領下的河中牙兵,自然也是那把守護大唐最鋒利的劍。
洛陽天子,河中牙兵嘛。
這兩年,條支都護府和信度都護府的這些蠻夷敢有不臣之心,他們立即就狠狠的滅亡了他們,將一座座城池堡壘攻破,把一個個敢于反復無常的蠻夷國王、城主們給砍下首級,送回洛陽,獻給陛下。
隨著腳下這座護聞城的拿下,從吐火羅到條支再到信度,已經再沒有一面反叛大唐的反旗還插著了。
數騎快馬自城外節度使的中軍大營奔出,他們向剛拿下罽賓國都的勇士們宣布了一個惡訊。
大唐七朝元老,相六帝、立五皇的太師秦瑯,在舊金山過完百歲壽誕后,壽終仙逝了。
洛陽朝廷下詔,為太師秦瑯舉國發喪,以天子之禮安葬秦瑯······
薛懷義怔住。
周邊的河中牙軍先登營勇士也全都愣住,對于這些大多三四十歲的彪悍戰士們來說,他們都是打小聽著太師秦瑯的故事長大的。
秦瑯就是一個傳奇,一個永遠的傳奇。
在三年前的那場大亂中,秦太師振臂一呼,天下四方各地紛紛響應勤王,秦太師一路北上,沿途無一人阻攔,所過之處,只有迎接和犒賞,各地百姓商賈紛紛提供糧草。
秦瑯出現在洛陽城下,洛陽城中的士兵便發生內訌,許多人反正,讓洛陽避免了一場大戰。
而事后,秦瑯的主持下,朝廷也迅速結束動蕩,很快恢復平靜。
秦太師有再造大唐之功,一次次力挽狂瀾,但每一次,都是功成身退,毫無留戀,更沒有半點異樣野心。
這樣一位傳奇。
居然落幕了。
大家都不愿意相信這樣的消息。
可看到遠處中軍帥營前,大纛旗已經撤下,換上了白色的哀旗為太師舉哀后,大家才被迫接受這一事實。
薛懷義的眼中突然含滿淚水,心堵的厲害,鼻子發酸,他馮小寶是靠老西軍收養才活命的,甚至后來老西軍死了,又是得了薛崇簡和秦昭的賞識才能一步步出人投地。
雖說后來被貶來西軍,甚至因為一時沒管住自己而犯事再貶,但他心中,早把自己當成了秦家的一份子,而事實上,秦昭也確實授封他為自己的分封騎士的,他從沒有去過呂宋,但呂宋有他一塊騎士采邑莊園,有一筆源源不斷的收益。
更重要的是,在河中鎮,他也因為這個秦家人的身份而得以被高看重用。
他跟秦瑯沒有直接打交道,但跟其它人一樣,也是聽著這位太師的傳奇故事長大的。
校尉聞進忠也眼睛濕潤,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師百歲而逝,這是圓滿功成,是飛升成圣了。”
薛懷義抬起頭,紅著眼睛,“聞校尉,我想請假回趟呂宋,去參加太師的葬禮,去送太師最后一程!”
“好,我這就跟你向上面請示,我估計咱們秦帥肯定要去呂宋的,看能不能讓你跟著一起走,若是回了呂宋,記得替我向老太師磕三個響頭。”
其它勇士們也紛紛請求薛懷義替他們磕頭吊唁。
薛懷義沉默著點頭應下。
節度使秦景嗣的傳令兵把喪訊傳遍了整個護聞城內外,原本剛破敵王都斬殺敵國國王的勝利喜悅,迅速被這悲痛的噩耗給替代。
三軍痛哭,萬人齊哀!
一面面白旗升起,遠在西域條支府戰場上河中鎮將士們,滿懷悲痛之心沉痛的向著東南方向告別先太師秦瑯。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