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大勝,舉國歡慶,燕安王一行被押解入京。
謀逆罪的下場,可想而知。
抄家是必然,燕安王府被撤,財富充入國庫。燕安王一脈直系全被砍頭。旁親也皆流放嶺南,永不得回京。就連嫁人多年的長寧郡主也自縊了。
據說燕安王被砍頭前仰天長嘯,義正辭嚴。
說他能做的都做了,他全力抗敵,鞠躬盡瘁。他為了打消皇室疑慮,把唯一的嫡子送入京城,卻害死了兒子。是他對不起兒子!他確實有愧先祖。卻不是因為造反,而是因為沒能完成先祖宏愿,沒能徹底趕跑韃子,更遺憾在位者其心不正,被利益蒙蔽雙眼,終有一天會自食惡果。大周將敗!國運將衰!時局將亂!百姓將苦!……
無人知曉那是預言還是詛咒,但卻莫名烙在了不少人心中……
那一日京城大暴雨。
然而縱是滂沱大雨,洗刷著污穢,可空氣里卻始終彌漫了一絲血腥。一連多日,皆是不散。
榮安記得,因為爹立了大功,那段日子,朱永昊還留宿她宮中好幾次。他每回都喝不少,讓榮安贊他,讓內侍夸他,他就愛聽對他的歌功頌德詞。
他說他盼了多年,籌劃了多年的計劃,終于實現了。從今往后,他的政績又多了一筆。他要成為千古明帝,他要永載史冊!
然而如此喜慶境遇下,朱永昊半夜卻總不踏實。屋中必須點燈,枕邊必須放刀,睡前必須喝安神湯。但縱是這般,他一夜都要醒上多回。
當時的榮安只是以為他殫精竭慮,對他心疼照拂,此刻想起卻又是別一番滋味……他是恐懼心虛啊!
燕安王被剿滅后,虞博鴻留在了燕地兩年多的時間,重新編制和整頓地方軍。期間他也與韃子有過幾次交鋒,然而他雖想打,可對方卻都是試探性的交鋒。
燕安之地平穩,加之朱永昊作為皇帝的疑心病又開始發作,他開始不放心虞博鴻了。
虞家兵權越來越大,又是外戚,這些讓能力平平,但心高氣傲的朱永昊有些憂心。于是虞博鴻被調回了京城。燕安地,則被朱永昊的娘家舅舅顏岑接管。
然而沒多久,燕安地開始不太平。
韃子屢屢南下,剛開始還有些顧忌,在發現顏岑雖名號響亮是老牌勛貴家出身,但紙上談兵能力遠強于征戰之力后,自然無所畏懼。在一次偷襲中,韃子直接活捉了顏岑,并一口氣南壓百里地。
大周好不容易平定了燕安地,聲威正是如日中天,哪容賊子如何挑釁。朱永昊對韃子宣戰,并集結了三十萬兵力,宣布御駕親征。隨后,他帶著多年擁戴他的朱永霖及一眾心腹,意氣風發北上了。
虞博鴻求請陪同,朱永昊非但拒絕,還調走了他的幾乎所有兵權。
然而,對敵情認識不足,判斷有誤;對自己期望過高,能力有限;對剛結束燕安王戰事此刻再起硝煙時機不對這一現狀認識不清;再加上急于求成,兵力,武器和物資的補給不足……本以為以十倍兵力戰之,可以速戰速決。
可戰爭才開始了兩個多月,周軍便被拖住了。對方人數雖少,但對方老道的騎兵相對于周軍的步兵,靈活機動,優勢明顯。再有地形上,習慣上和對周人的了解上的經驗優勢,對方幾乎是一打一個準。
整個大周都被拖進了戰爭的泥沼。所有的物資和銀錢都源源不斷流入了大戰的無底洞……
開戰的第四個月,朱永昊中了埋伏,若不是一眾死士相護,連包圍圈都出不來。好不容易返回大營后,他將大軍暫時交到了朱永霖手上。
朱永霖拍胸保證一定拼盡全力阻擋韃軍,毀滅韃軍。朱永昊傷重,急急回朝,抵京搶救了半年,最終一命嗚呼。
榮華成了太后,榮安成了太妃,新皇登基。
但新皇年紀小,權力暫被架空,一切政務由內閣處理,太后過目。
而北地又是經過半年戰亂,周軍不但負多勝少,死傷無數,朱永霖還屢屢被敵軍打得四處逃竄,戰線越來越往南,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笑話。
燕安地生靈涂炭,民不聊生。內地也因為多年戰事未平,稅收越發嚴苛,物資匱乏而引起物價上漲,民怨也隨之越積越重。
多少人這才開始想念燕安王,想到曾數百年如一日平穩的燕安地,想到有燕安地擋著韃軍從來難以逾越的戰線,想到燕安王臨死前那番慷慨的言辭。一時間,對朝廷的質疑聲也越來越大。
朱永霖終于扛不住了,一連派了七撥人回京要求議和。榮華和廖家也表示支持。
朝廷最終決定停戰。然而此刻不想停的卻是韃子。經過這兩年,當日燕安王打下的疆土早已被韃子回收,還更近了一步。想要停戰,他們自然要拿夠好處。于是韃子開出了一系列過分打臉的條件。
虞博鴻憤慨至極,再次要求帶兵出征。這一次,卻是榮華阻止了他。
“內憂外患,爹在,京城才能穩固。”他若走了,她,小皇帝,廖家誰來守?他們又能放心誰來守?
于是,協議簽訂。
笑話一般,泱泱大國竟是每年要賠款給一幫喂不飽的韃子。多少文人恨恨,多少將士不平。然而受苦的,還是百姓。多少人不堪重負,直接導致了盜匪猖獗,難民流民數量急劇擴大。
往年水患干旱災病發生時,朝廷還有充足余糧和錢銀去賑災,然那幾年,國庫空虛,實在做不到了。
記得最嚴重的那段時間,一石普通糧也從平常的五百七百文漲到了近十兩銀。飯,是完全吃不起了。
更糟的是,燕安王的下場歷歷在目,大周其余三大塞王都是嚇壞了。
那幾年,誰也不敢閑著,紛紛在暗中擴兵,悄悄屯糧,磨刀霍霍,以防某日會落得與燕安王一樣下場……
于是,榮華的那幾年并不好過。
雖然她依舊錦衣玉食,努力無視亂象,可朝堂上的壓力還是一波波襲來。此外,不甘被架空的新皇也一直忿忿不平。榮安則一直努力照顧著這兩個她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新皇幾次私下沖她發脾氣,責怪榮華和先帝。
新皇怒罵朱永昊胡亂貿然對燕安王動手,才導致了之后不可控的一切發生,才導致他登基后竟是面對如此亂攤子。
榮安剛開始還勸,可后來兒子不耐煩,沖她喝到:
“你懂什么!燕安王本無罪,朱承熠本也不用死,那千人之死都只是父皇一手策劃的好戲!是他親手親自策劃了那場血案!他才是始作俑者!
否則如何逼得燕安王主動舉起反旗,如何逼得大周上下支持他撤藩。他如何去斬獲威望成就他的名聲。他那么做,只是想要名垂青史,他更害怕死后會被人戳脊梁骨罵他違背太祖遺愿,怕留下他弒殺親族的污點!
還有興王,他就是個呆子!他根本就威脅不了父皇也沒有什么用,可父皇卻厭恨這個擋在輩分排序上讓他必須恭謹善待的長兄。有興王在,興王才是父皇那一輩永遠的嫡長子!父皇是用最完美的辦法除掉了這個礙眼長兄!
他為了他自己的利益,卻將大周在往戰亂上送!還有韃子,聽到他要滅了燕安王,自然振臂高呼萬歲。燕安王一脈,與他們打了百年,血海深仇,此刻有人代勞,自然讓他們造什么文書都愿意,送多少口供和人證都情愿,讓他們如何配合都答應。可到頭來呢?反而便宜了那幫韃子!”
兒子唾沫橫飛,拍掉了一桌子飯菜,激動地青筋爆起,當時的榮安驚呆了。她那時才隱隱意識到,或許自己對朱永昊的了解連皮毛都未達。
“母妃,人心險惡,您在虛偽繁華表象下活著,又能懂什么?”
暴躁的新皇哪哪兒都看不慣,越發急于親政,越發不滿榮華的懈怠和偏安宮中的模樣。
他幾次提出親政,可榮華卻覺得還能等一等,廖家的實力還可以繼續擴充一二,所以榮華一推再推,遲遲未能給出準確時間。
這才有了后來,新皇毒殺榮華只為迅速奪權,只為趕緊親政……
今晚,往昔一幕幕襲來,榮安注定難眠。
所有的癥結都在燕安王。不不,準確說,是朱永昊的除王大計。
他貿然打亂局勢,導致一發不可收拾。偏偏他又沒有收拾殘局的能力,最終鬧了個早死下場。他若真有本事,就該堂堂正正去拿權,又如何會詭計一出出。
燕安王冤枉委屈,他的報應說到底發生了。早先出錢出力滅殺他們之人到頭來也都多少得了報應。因果循環,倒是一報還了一報。
所以,沒錯,朱永昊就不該成為皇帝。這個人,眼高手低,以完美君子形象示人,可能力有限,為人虛偽卑鄙,他才是關節點啊!
前世的榮安的確稀里糊涂,今日從朱承熠的立場一思量,這才將前世今生的種種全都連到了一塊兒。
朱承熠兩次千里而來,都只是無計可施無可奈何下的一番掙扎。他不是沒有努力,而是沒能掙得過!
燕安王那里有所察,所以他第一趟,應該是親自來找出了燕安地的最大威脅。
不管他是用了什么方法,總之他找對了。正如爹的暗示,挑唆兩地關系的,正是朱永昊。
而就朱承熠此刻的能力和位置,并不足以將朱永昊拉下太子位。所以他能做的,只能是毀壞朱永昊與虞家的聯姻。在他看來,爹有能力,兵權在握,還得了圣上信任,是一號相當危險的人物。
一旦兩家結親,那么朱永昊實力大漲,對燕安地出手是早晚。
再加上榮華身上的鳳格傳說,讓他將目標鎖定在了太子和虞家身上。
榮安深以為然。
朱永昊最終選擇榮華,也是在多番的考量下選定的。
顏家表妹好是好,可親上加親的意義不大。畢竟皇后便是顏家出身,他還怕某日顏家會拋棄他不成?
常家雖是老牌勛貴,有許多老族人脈,但那到底是早先的關系。哪怕再根深蒂固,但隨著兵權被卸,常家顯然已經開始走下坡路。
陶家那樣學士之家確實不錯,不管前朝后宮都能幫上他大忙。然而這樣的選擇卻不足以拉大他和兄弟們之間的差距。畢竟眾皇子都有一共同點:便是沒有兵權。那才是可望不可及的。
相比下,榮華母族身份上有前閣老的人脈,父族身份上有兵權,她本身還有鳳身之名,無疑是最好選擇。事實也證明,前世在定下太子妃之位后,朱永昊與其他皇子們差距頓時有了明顯的拉大。曾被朱永昊視作勁敵的八皇子,從此也再入不了他的眼……
所以朱承熠是有過考量的。
當日他跟著榮華應該本打算是要找到爹或榮華的弱點把柄,哪知一下跟到了荒郊野地那個莊子,這才上樹觀察去了。自己分明的搗亂之心正合了他意,所以才有了他的出手相幫,也才有了他一夜之間弄臭了廖文慈的名聲還收拾了府醫之事……他比自己更不希望兩家聯姻。
清風壇那次,是皇后和太子主導策劃,所以他想搞亂子,結果自己再次做了他想做之事。他便順水推舟了……他比自己更渴望亂子,更希望太子和皇后栽跟頭。
這才對啊。
清風壇他在人群里前后鬧了幾次事,絕對不是能在禁衛軍的眼皮子底下隨性完成的。榮安先前不明他是如何做到的,眼下看來他是早有安排。
幾次三番,他剛好發現自己所為都能幫上他。而他本就不便暴露,正如瞌睡遞上了枕頭,他傻了才不用。
所以榮安先前的猜測準確,自己只是他借用的手。這也才是他愿意提供銀子提供人手的根本原因。他也愿意保護自己,畢竟自己這樣的,若是一命嗚呼怕是再難找……
好在,今生比前世的狀況要好了些。
榮安給自己灌了一杯果酒。
反正自己也要改變前世結局的,此刻看來這個合作,不算差。還很合適。至少,目標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