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奕忽然覺得喉嚨有些干澀。
盡管早就知道了柏靈一直在為離開這里做準備,但他決計想不到這件事已經這樣近在咫尺。
“走吧。”柏靈先踏出了一步,“我們邊走邊說。”
兩人踩在田間的新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離開平京的第一段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柏靈輕聲道,“就是我們一家,離開這里。”
“……什么時候?”
“臘月二十三,就小年的那天晚上。”柏靈望著前方,“什么我都布置好了。”
柏奕怔怔地看著柏靈。
柏靈接著道,“我已經定好了那一晚的游船,我們一家去見安湖上賞夜吃飯,但是不巧,途中油燈會打翻,所以整艘船都會被燒掉。”
“……然后我們金蟬脫殼?”柏奕問道。
“對。”柏靈點了點頭,“會有小船先送我們上岸,湖上燒掉的會是一艘空船。
“然后,我們會順流而下,直接出城。到時候何莊這里會有人守著,帶我們從楚州和徽州的交界處穿過去,直到麓州的首府陵江。”
“可我們要怎么穿過——”
“借各地豫章票號這幾年搭起來的銜枚道,”柏靈輕聲道,“我有他們商行冬春之交商隊的詳細安排,具體在什么地方,有什么人可以接應,到時候聽我的就可以了。”
“可我們的身份——”
“身份不用擔心,改頭換面的手續和文書早就備好了,等我們初到徽州的時候就會送過來。”柏靈很快答道,“不過那個身份里你是個二十六七的男子,所以需要你到時候留一留胡子,讓自己看起來大一些。”
“送過來……?”柏奕越聽越覺得不可思議,“誰送過來?”
見柏靈微微一笑,柏奕深吸了一口氣,“又是‘到時候就知道了’?”
柏靈點了點頭。
柏奕兩手抱懷,與柏靈一起慢悠悠地往前走。
他腦海里迅速過了一遍柏靈剛才提到的路線,“……你是想去錢桑嗎?”
柏靈搖了搖頭。
“那是去哪里?”柏奕問道,“這個方向基本上一路向西,麓州的西邊就是蜀州了。”
“我的計劃一直安排到麓州就結束了。”柏靈輕聲道,“我擔心事情還是會出紕漏,萬一途中被皇上覺察出這里頭的蹊蹺,那這個方向剛好可以拿來當個障眼法,讓追兵以為我們是要回錢桑。
“但至于到了麓州之后,我們下一步去哪里,我們等到了麓州再做決定。”柏靈說得又輕又快,“如果我們現在就把整個路線都定下來,不管怎么保守秘密,都會流露出傾向……所以就到時候再說吧。
“萬一真的被發覺了,那隨機多一點,變數多一點,對我們其實是有利的……”
柏靈話到一半,忽然覺察到柏奕站定在田埂上,她回過頭,“怎么了,這樣看著我?”
柏奕啞然失笑。
“你都是,什么時候做的這些?我怎么一點都沒有……”
柏靈輕輕笑了一聲,她略略仰頭,看向遠天直上蒼天的炊煙。
“就這三年半啊。”她嘆了一聲,“更何況中間你們出去了七個月……沒有覺察到也是正常的。現在還有一個多月,我想了想,覺得今天告訴你,最合適。”
每年冬天,柏世鈞基本上都會親自去一趟何莊,不過今年不一樣,前段時間柏農安進城,他們倆不知是為了什么,狠狠吵了一架。
柏世鈞雖然溫吞,但某些時候又很固執,更缺乏一些服軟的技巧。
于是今年的探望就由柏奕和柏靈親自上陣,他們背了一些羔片點心和城里特有的玩意兒下鄉,大伯家的孩子們大概最喜歡這個。
柏奕顛了顛肩上的竹簍,慢慢消化著柏靈的這些話。
“一定要這樣走嗎?”柏奕輕聲道,“……他們,都會傷心的吧。”
“會的吧。”柏靈答道,“但不管沒了誰,這里的日子都還會繼續過下去。”
柏奕看了看柏靈,“我是覺得,如果我們能好好道別,那對大家來說”
“還有什么道別比‘無疾而終’更好呢,”柏靈輕聲道,“我覺得昨晚的那次游船就不錯,我今后也會永遠懷念。”
“不是,”柏奕說道,“我是說,如果我們主動提出要走,也許……他們也不會阻攔呢?”
“如果阻攔了呢?”
“他們想阻攔也沒用,只要皇上答應了就好,”柏奕想了想,“皇上是個以理服人的人。”
柏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這個眼神讓柏奕微微有些后脊發涼。
“我……哪里說錯了嗎?”
柏靈似乎想說什么,但沉默良久,也只是搖了搖頭。
不知何故,眼前的無人的覆雪田野讓她驟然想起昨夜少年的熾熱目光。
留給她的時間,可能已經不多了。
“你不了解陳翊琮。”柏靈這樣說道。
柏農安一早就往村口跑了兩三趟,每次都等了幾袋煙的功夫,這會兒午飯的時間已經過了,但前幾天托人捎信來說今天上午到的侄子侄女,還是沒有出現。
正當他要回頭走的時候,雪地里終于冒出了兩個一高一矮的人影,看起來正努力地快步往這邊走。
“是柏奕和柏靈嗎?”他遠遠喊了一聲。
那兩人聽見了,腳下的步子便從快步走變成了小跑,柏農安笑起來,“不急!不急!”
柏農安是個身型極為壯實的男人,盡管他頭發已經花白,臉上也像所有經常下地干活兒的農人一樣布滿溝壑,但不論是他的腳力或是說話時的中氣,都讓人覺得他與年輕人無異。
他的肩寬幾乎是柏世鈞的兩倍——兩人若是站在一起,幾乎就像是一根竹竿和一棵合抱大樹立在一起那么夸張。
雖然已經提前知道了柏農安家住在何莊的最東邊,但實際走下這一段路后,柏靈和柏奕兩人還有些詫異——這幾乎就已經算搬出何莊了,四面只有田地,再沒有其他人家。
“大伯怎么住得這么偏啊。”柏奕問道。
“嗨,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這片地沒人種,荒著怪可惜的。”柏農安答道。
“沒人種?”
兩人都覺著奇怪——從來只聽過四里八鄉為了爭搶土地打破頭,還沒聽過哪片田荒在那里沒人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