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風波漸起（下）

他消瘦了許多面色愈發凝重見到善存出來忙從凳子上坐起恭恭敬敬行禮似想擠出點笑容卻甚為勉強

善存十分理解柔聲：“傅家事情問心無愧且已盡力求得周全不用太背包袱”

靜淵啞聲：“是”雙眉深蹙若有深憂朝戚大年點點頭戚大年便給善存遞上一個牛皮信封：“孟老板這是開泰井地契東家新擬好請鹽務歐陽所長做保”

善存微微一笑

靜淵：“前些日子甫一拿到開泰井契票便整日坐立不安這產業是懷德身家雖沒據為己有但契票上寫卻是由來代為覓主承佃雖是懷德對信任說出去只怕會惹人非議再說開泰井之前修葺、置購和還債款項都是由岳父墊付所以這兩天整理好它債務忙重擬了一份過戶地契趕緊給您老送來”

善存打開信封把地契看了看只說：“那就多謝費心了只要沒有太為難就好”

靜淵：“就只懷德甚為可憐和他從小一起長大同窗數年如今他慘遭家變卻不能為他做點什么”

善存安慰：“保住開泰井們兩家讓其鹽灶恢復生產他父親在天之靈也能告慰了”頓了頓“不過世事難料一個大家族好端端地就在兩個月時間侵頹殆盡真是作孽”

靜淵低下頭咬了咬嘴

善存：“已經讓人把傅家少爺接來運豐號這幾日會有人看著他不讓他去春秧街鬧事就放心吧”

靜淵似乎吃了一驚眼中卻馬上露出欣喜之色：“有岳父照應那自然甚好”

善存看著他笑：“是個有心人這一次更是用心沒有看錯人”

靜淵謙遜地笑笑和善存對視目光深如靜湖

丫頭換了熱茶進來善存端起喝了兩看似無意地說了一句：“和當年真是很像”忽然一笑“年輕時過輕賤日子為爭飯就得想盡心思做了多少得不償失事情不過是販私鹽出身卻不同想來今后造化定在之上”

靜淵一怔琢磨他話里含義不知他是意圖諷刺還是只隨意一說沒有接話

善存見他凝神靜思模樣笑：“七七在家里呢去看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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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和三妹坐在窗前玩“撈子兒”將細繩穿著苞谷串往上拋看誰手背上接最多秀貞在一旁笑吟吟看著

兩只細白手翻飛如蝴蝶苞谷米金黃如金珠配白玉般可喜靜淵站在窗前微笑著看了一會兒誰都沒有察覺他到來

七七贏了哈哈笑著在三妹頭上敲了個暴栗秀貞笑著伸手給三妹揉了揉三妹笑著一抬頭看見靜淵站在窗前喲地一聲：“姑爺！”

靜淵和七七尚未成婚姑爺這個稱呼也是背著他時候才叫七七臉紅透了把頭低下頭不說話

秀貞：“林東家快請進來”給三妹使眼色三妹忙勻出位子待要把桌上苞谷串兒收了起來靜淵卻一邊進來一邊：“不關事們繼續玩”

七七不知心里是喜是惱用手扒拉著苞谷串靜淵斜靠著墻對三妹：“繼續玩”

三妹只好坐下

七七迷迷糊糊將一個苞谷串往上一揚手背一顫卻沒有接住全掉桌子上了三妹喜：“輸了！”伸手在七七額頭也重重敲了一下算作還擊七七疼得眉毛一縮

秀貞笑著罵：“小丫頭真真上臉了！”

三妹撇嘴：“剛挨了那么多下還不趁姑爺來時候占下便宜？”

靜淵輕輕一笑七七還是把腦袋垂著

秀貞回頭對靜淵笑：“家里就這兩個女孩子最能折騰誰都拿她們沒辦法有一次說是挖人參硬是把一株云南山茶給挖得爛了根惹得旁人為她們被好一頓罵”

三妹忙：“那次可沒有手”

秀貞：“敢說不是調唆？”

把桌上苞谷子兒收了對三妹：“走跟去趟廚房看看夫人藥”

三妹笑嘻嘻跟著秀貞出去快出門時卻從秀貞手里抓起苞谷子兒放在七七手里

七七：“干嗎？”

三妹笑：“們要是不說話便玩玩撈子兒有什么氣要撒話就這樣”她用手指輕輕了額頭嘿嘿一笑跑遠了

七七抓著一串苞谷只捏得一手汗卻仍不知該說什么

靜淵見她神色懊惱知她在生氣正要說話走廊里卻傳來秀貞和三妹驚呼三妹：“哥要干什么？”

有拉扯聲音接著就是急促腳步靜淵和七七都有些驚訝忙走出看卻見羅飛一臉冷峻正急急走來

靜淵搶先一步擋在七七身前羅飛一聲冷笑走來將他一推手一伸抓住七七胳膊

七七其實也很長沒有看到羅飛了他皮膚被曬得更黑卻更加英挺俊美她抑制住激動心緒低聲：“要干什么？有什么話好好說”

羅飛話聲中卻聽不出喜怒：“自然要好好說咱們去找老爺”

靜淵上前攔住臉上顯出怒容：“是什么東西！放開她！”

羅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說過她現在還不是林家人”

靜淵淡淡：“不知要干什么也不關心要說什么只是現下可要考慮好今天所做所說究竟對誰影響最大會造成什么樣后果”

羅飛本緊緊拽著七七手腕聽到這句話眼里閃過一絲遲疑

七七擔心地看著他：“阿飛究竟出什么事了？”

她一臉怔忡雙眸清澈無染羅飛有滿心話想說出來可看著那雙眼睛竟然語塞

他轉過臉去半晌對靜淵：“們談談”

靜淵臉上慢慢露出極細微一絲微笑

初夏陽光映照在庭院池塘中幾尾錦鯉悠然自得地游來游去假山上一株小小石榴冒出了花苞

七七在回廊上遠遠看著靜淵和羅飛秀眉微蹙三妹和秀貞亦在一旁心知肯定有甚變故見七七在一旁發愣只不敢表露出擔憂

“說吧”靜淵看著池水上面漂浮著女貞樹上飄下白色小花

“為了達到目不惜謀算自己好友”羅飛目光緊緊鎖住靜淵側臉

“不明白意思”靜淵淡淡一笑

“傅懷德原本戒了煙之所以會重新進煙館難和沒有關系嗎？”羅飛“魯二把事情都說了是讓他帶傅懷德去煙館”

“傅家事情與七七有什么關系值得這么沖動？”靜淵淡然

他默認了與傅家變故有關羅飛冷笑了一聲：“為達目不惜犧牲友情人七七若跟了他有什么幸福可言？”

靜淵抬起頭直視著羅飛眼睛“不想和多說什么傅家事是不得已為之對于朋友會用自己方式去補償不管他接受不接受也不管他是否原諒倒是想問問找談目是什么？是因為覺得比有資格和能力讓七七幸福？”

他目光中帶著一絲尖利嘲諷羅飛輕輕：“知沒有資格但對她一片赤誠絕不會利用她也許給不了她幸福可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幸福”

靜淵朝不遠處回廊看去七七正往他方向看來見他轉頭趕忙將臉側過一旁他心里倒有些微酸楚：“若覺得能幫得了她想做什么說什么就去做”頓了頓接著：“不過自幼跟著孟老板和父親鹽商之間傾軋爭斗也見得多了以經驗當很清楚這次傅家事情不僅和林家有關若將所有事都抖出來可不一定會達到想要結果”

嘆了氣“這其中最無辜是誰很明白”

羅飛沒有說話沉沉地看著他

靜淵把目光重新轉向池水一條錦鯉正在追逐著一朵漂浮女貞花他幽幽地：“對七七是真心信不信隨”

他語聲里竟似有絲無助雖只轉瞬即逝但卻如黑夜中一閃電直照得人心中驚頹

羅飛沉默許久忽：“歐陽松野心很大他不會僅僅想要開泰井股份”

靜淵臉色一動嘴角露出一絲欽佩笑意：“多謝好意”

羅飛苦澀一笑：“對無甚好意也不用謝”說完轉身就走

“等等！”靜淵叫

羅飛停下腳步卻沒有回身

靜淵：“在香雪井……”

羅飛冷冷地：“自成親之日起與孟家產業不會有任何關系”

“懷德在家吧？他還好嗎？”

“他很好若顧念舊情就幫他好好看住艾蒿灘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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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飛路過七七停下腳步三妹與秀貞覺得有些尷尬避到一旁

七七輕聲：“適才要去找爹說什么？”

羅飛：“生意上事情本不該把扯進去七七成親那天可能不能去送了”

七七心里很難過：“真要走嗎？不是好好在香雪井待著嗎？”

羅飛笑：“香雪井是陪嫁難不成跟著嫁到林家去嗎？幫料理好了事兒也算了了”

靜淵待羅飛走遠方從水池邊走過來

“們說了些什么？”七七滿腹疑惑

靜淵似乎松了氣眼中蘊著笑意：“想來他總不放心嫁給不過他雖然不放心但卻還是放下了”

從她記事起他是她兄長她玩伴她保鏢她朋友她有時甚至想倘若沒有靜淵說不定羅飛還會成為她丈夫

如今他告訴她未來丈夫他把她放下了

放下他也許會過得更好只是她心里為什么會覺得空落落呢？

她不敢把落寞表露得太過明顯于是她揚起頭讓陽光下榴花顏色映滿臉頰

她不是一個愚笨人可這一次她要讓自己變得笨一些遲鈍一些

她慢慢露出笑容

靜淵：“不生氣了？對不起這么久才來看”

七七嘆了氣

空中傳來鴿哨聲晴天朗日碧空無云

他們在想不論如何這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消磨過去了空氣里已經開始有忍冬香味丁香也開始綻放了夏天到了孟家和林家即將迎來他們最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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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臺下新植盆景是小小一株六月雪柔白光影混合著百步香香味淡雅寧靜

善存將靜淵來股契遞給秉忠：“把孟家股份分三成將兩成送予省里劉局長剩下一成已著人細細算過若進項正常年內償清傅家債務也不算太過艱難另外給傅懷德在錢莊設個賬戶每月往里支入500大洋他要也罷不要也罷這筆錢都給他存上”

秉忠點點頭微笑：“這一次們下了血本希望省里鹽務聰明識時務”

善存：“鹽店街新來稽所所長歐陽松也有開泰井股份”

秉忠思忖了片刻說：“這是林東家要留一手不過對林家有好處事情對咱們運豐號自然也不會是壞事”

善存緩緩：“知如和想到一塊兒了”

秉忠哈哈一笑

羅飛輕輕敲門進來向父親一揖又向善存深深一禮

秉忠對兒子：“不是有事情要對老爺說嗎？說吧”

羅飛點點頭跪了下來向善存磕頭：“老爺阿飛想求您允許脫離運豐號自謀生路

善存并不見得有多驚訝只問身旁秉忠：“當早已知曉了？”

秉忠黯然：“是們已商量好”

善存看著羅飛柔聲：“這么多年孟家上下都把當作干兒子身份地位和至聰他們并無區別不說對情分父親對也從小就把往鹽鋪東家那兒培養這么一走們多年心血可不是打了水漂？”

羅飛并不抬起頭來只垂首：“求老爺成全”

善存嘆了氣：“成全？若不是七七早有婚約成全豈止是今日遠走高飛心愿？命定之事強求不了命自也強求不了是出類拔萃人自有命中自有出息”

羅飛眼眶一熱心中隱痛只連連磕頭

秉忠眼眶也紅了清了清嗓子向善存躬身：“阿飛本事是老爺手把手教他這一輩子福分全在老爺手里姻緣之事則是天定命數阿飛前世修不夠不怨老爺男兒志在四方這孩子也該出去闖闖了”

善存沉吟：“想來要去地方也早定好了吧？”

羅飛：“揚州”

“揚州？”善存眼光看向秉忠“莫非要去投奔秦奉全？”

秉忠露出一絲佩服笑意

孟夫人是揚州人秦奉全是揚州數一數二鹽商秦家與孟夫人娘家亦是故知善存立時明白秉忠如此安排含義既讓羅飛不拋下自幼習來本領又不完全割斷與孟家聯系且揚州鹽商名望遠超蜀鹽商羅飛若能出頭對孟家自是大有襄助

善存扶起羅飛柔聲：“阿飛心意向來知曉們一家對孟家情義記在心里”

走向書桌旁拿出筆墨紙硯親自寫了一封薦書拿出自己印章重重蓋下封好予羅飛手里：“當年和父親一起販私鹽時候還沒有歲數大狠得下心連命都不要就是為了出個頭年輕后生漢子若能盡早斷下癡念、勤奮起家將來必前途無可限量”

羅飛手捧薦書眼光灼灼“小子謹記老爺教誨”

“何時起身？”

“就這兩日”

傅懷德自家族遭遇罹難情變得暴躁易怒但畢竟也是大家公子借住到羅家后羅家闔府悉心照顧請醫送藥懷德身體調養了過來情已好了許多

晚飯時三妹本要去給懷德送飯羅飛：“去吧”

三妹知哥哥過兩日將遠行凡事均不違背他便將托盤遞到他手中眼光掃向他只覺他又瘦了穿得也過于素凈腳上一雙布鞋針腳已泛起毛邊她尋思給他走之前縫幾雙新鞋

羅飛把飯送至懷德屋內懷德見他進來忙禮貌地欠欠身羅飛上下看了他一眼微笑：“傅少爺氣色好多了！”

懷德臉上微微一紅這幾日在羅家白吃白喝羅飛這么一說他倒覺得有些臊皮羅飛其實并無他意見他臉紅立時知曉他心中所想忙將托盤往桌上一放把菜端出來笑：“若不嫌棄今日倆對飲一杯如何？”

懷德：“哪里請坐”

羅飛斟了酒自己先一飲而盡問：“傅少爺今后有何打算？”

懷德淡淡苦笑“喪家之犬又是一身煙架子哪談得上打算？”

羅飛給懷德杯里斟上酒：“傅少爺可愿跟去一趟揚州？”

懷德微微一驚往羅飛臉上看去見他神色平和一雙眼睛光閃爍似千頭萬緒都能一手理順他拿起酒杯念及數月內自己家破人亡恍若一夢心中感慨萬千

羅飛不疾不徐地：“們一起去揚州白手起家重頭再來”將杯中余酒仰首飲盡

重頭再來

這兩個各懷心事年輕男人均在心里將這四字又默念了一遍

三妹向來與七七形影不離這幾日因羅飛即將遠行便告了假和母親在家里給羅飛整理衣物行裝唯有一事買來一堆牛皮底子和直貢呢即便多出幾雙手來也做不了幾雙鞋只急得滿心焦躁

七七偶爾會過來看看三妹知她亦舍不得羅飛可偏生這個要強哥哥在家時間多是深夜平日依舊在灶里想是一心要避開七七孟家向來不嬌生慣養七七自小就學女紅手是極巧做鞋、繡花樣樣在行見三妹拿著鞋幫子發愁看那形狀大小便知是給羅飛做忍不住：“給搭個手別誤了事”

三妹不忍拂逆她心意點點頭

鞋底是打好牛皮底就為穿得扎實穿爛了都不走樣上線最花功夫要先在鞋底子上鋪一層輕薄棉花蓋上白布從外面中間上線然后在鞋子前后做個記號打個分針用錐子上線

七七頭都不抬連著給兩雙鞋底上了線方抬起頭來輕輕喘氣只覺得頭暈眼花三妹忙熱了茶來七七接過一喝完又拿起一雙接著上線

三妹心里酸酸七七一邊數著針腳一邊問：“可曾預備冬衣？夾襖夠不夠？別忘了帶煤油爐子即便在旅途中也可以做點熱食”三妹一一答了

七七又：“牛皮底子雖好穿著硬趕明兒再做雙棉輕軟些他穿著舒服”

做棉鞋要麻煩許多用兩百多米棉線光針眼就要上五千余個兩天能做好一雙就算不錯了三妹顫聲：“七姐這是又何苦？”

針腳飛舞燈光下眼睛似乎被針尖細小光芒眩得花了手也開始麻木可七七心中只：“能做也就只有為他縫雙鞋了”

臨行前秉忠帶著羅飛去孟家辭行羅飛給善存和孟夫人磕頭謝了多年教養之恩孟夫人忍不住流下淚把他扶了起來只：“到了揚州有什么事就知會一聲那里娘家人也是自家人”

七七站在嫂子們身旁強力控制自己心緒臉上卻依然露出凄婉怔忡之色羅飛見她發著愣礙著善存與孟夫人只朝她強顏笑了笑七七眼里那股水汽再也按捺不住把腦袋搭在秀貞肩上長長睫毛上淚珠盈盈

羅飛心里痛楚難當忙別過臉

汽車漸漸駛離白沙鎮懷德坐在羅飛身旁見他慢慢打開一個包裹里頭一雙青布棉鞋懷德記得三妹把包裹給羅飛時說過：“是七姐一針一線熬夜縫”

羅飛輕輕撫摩著這雙鞋密密勻凈針腳似長了密密尖刺刺得他手輕輕顫抖他把目光轉向窗外日光晴好天氣懷德從玻璃反中看得清楚兩行清淚從羅飛眼中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