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臺積電這種有著具體事項爭議的談判,
就和隋波之前和渣打銀行,那種“禮節性”的會談不同了。
參會的每個人,都是有具體的功能和負責方面。
在談判中,要打配合的……
就好像臺積電這邊四人:
張忠謀是戰略和決策,蔡力行是運營和業務角度、蔣尚義負責技術內容、杜東佑則負責訴訟和法律部門。
而中芯這邊,
則是隋波負責戰略(集體決策),張汝京兼顧業務和技術,江上舟代表魔都市府,起斡旋、施壓作用。
王院士則是作為中科院院士,地位相對超然,且與張忠謀資歷、年齡對等。
關鍵時刻,可以緩和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唱紅臉的)。
這次談判,畢竟是中芯方主動“求和”……
從參會人員來看,“攻擊性”并不強,連法務都沒帶。
此刻聽到隋波提出的“和解條件”后。
其實不僅臺積電方面反應激烈,非常不滿。
中芯這邊三人也有點詫異……
這個條件可比他們之前商議的底線,一下就提高了很多啊!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沒想到隋波看起來年輕,到了正式談判的時候,出手還真是挺狠的!
不過他們都是老江湖了。
表面上不動聲色,一副任由隋波做主的樣子。
臺積電的法務長杜東佑,是臺積電這次對中芯訴訟案的主要負責人,
他也知道這種剛開始談的時候,張忠謀不方便開口。
輪到自己沖鋒了!
當下瞪目厲聲道:
“我看你們中芯方面,根本就沒有和解的誠意!
你們不要覺得我們臺積電再次發起訴訟,只是為了嚇唬和打壓你們。
臺積電作為行業領導者,有信心在市場競爭中取得勝利,沒有必要搞額外的手段。
事實是,
我們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
能夠表明中芯在0.13微米和90納米技術上,大量使用了臺積電制程工藝的商業機密!
去年我們要是知道你們侵權的程度、范圍和數量這么大、這么多……
就不會在第一次協議中,
只求償1.75美元這么少了,當時我們就會要求更多!
這一次的訴訟,就是為了懲戒中芯的眼中侵權行為。
我們也完全可以要求更多賠償金、更好的條件。
我們還大可以再去ITC申請禁制令,不讓中芯產品銷往美國,我可以再控中芯侵權!
而今天,我們之所以愿意來和中芯談判,已經表明了臺積電方面的誠意。
我們的核心原則是,
臺積電要求中芯要有一個最起碼的誠懇態度!
并且在承認錯誤的同時,保護既有的臺積電工藝,并不再竊取臺積電技術。”
對于杜東佑的曝起,
隋波微笑不語。
這時候,脾氣火爆的張汝京就出場了……
他也大聲反擊:
“一派胡言!
有什么證據?你現在拿出來我看!
……自從上次和解之后,我們一直認真遵守相關的協議。
在不侵犯臺積電專利和知識產權的前提下,獨立自主進行技術研發。
并通過和全球各大廠商合作,獲得了一系列的技術授權。
我們現在的0.13微米技術,來自歐洲半導體研究所;
90納米技術和65納米技術,分別來自英飛凌、摩托羅拉的技術授權。
中芯正是在這些第三方合作伙伴公司授權的相關技術上,進行了下一代先進制程的自主研發。
根本就沒有涉及到,你說的那些臺積電的知識產權和商業機密!”
一說到技術,蔣尚義也發言了。
他倒是很和善,笑瞇瞇的道:
“張總,你也是專家。
應該知道,各家公司的技術特點和制程工藝,是有著很大不同的。
臺積電獨有的制程工藝,是有專利保護的。
中芯目前生產的芯片產品,我們做了工程還原分析。
和臺積電的產品制程工藝,相似度高達99以上……
這可不是一句自主研發,就能夠說清楚的。
一片芯片上的晶體管數以億計,從概率學的角度,這種相似度的概率,不會大于百億分之一!”
張汝京氣憤的道:
“這個上次不是早就談過了嗎?
我承認前期中芯剛建立的時候,是采用了一些臺積電的技術……
這個我們去年的時候,就已經和解了啊!
……再說有什么意思?
你們這次說的0.13微米技術,我們的確是在其他合作伙伴的技術授權基礎上,獨立自主研發的!”
蔣尚義依然笑瞇瞇的道:
“可我們再次還原了中芯最新的芯片,依然存在這種侵權情況……”
江上舟怕張汝京再和他吵起來,
在旁邊微笑接話:
“蔣總,這些話,上次我們和解的時候,都已經討論過多次了。
我覺得大家既然今天有機會能坐在這里,雙方都是抱有誠意的。
具體的條件,大家可以慢慢談。
就像隋董說的那樣,海峽兩岸大家都是一家人嘛……
合作總比競爭更好!”
其他人唇槍舌劍了一陣,各自表明了立場。
張忠謀和隋波兩個主談的人,反而保持著沉默。
于是大家交鋒了幾句之后,又都停了下來。
繼續等待主角登臺……
隋波面帶微笑的,看著對面若有所思的張忠謀。
想看看他,
在聽到這個看似“沒有誠意”的和解條件后,到底會怎么反應。
相信剛才最后那段話里,他已經將意思,表達的很清楚了。
這時候就可以看出,
張忠謀這種產業巨人,和其他負責具體公司運營和業務的高管。
在眼光和思考問題的高度上,是截然不同的了。
他聽到隋波的話,第一反應不是震怒。
而是疑惑……
隋波也不是普通人。
能做到年紀輕輕、白手起家,短短十年身家數千億。
是坐上全球第三大富豪、華人首富位置,成就一個行業霸主集團的人。
必然不是一個“狂妄無知”之徒。
明知道這個和解條件,對臺積電沒有絲毫吸引力,隋波卻依然提出來。
就證明其中,必然有隱情。
里面有隋波認為,足以打動臺積電或者張忠謀的東西!
“退出高端市場”、“在內地合作建廠”。
這兩個與“合作”有關的信息,或許有點吸引力。
但張忠謀卻不放在眼里。
臺積電通過訴訟,完全可以直接打擊中芯。
到時候,別說高端市場,就是中高端市場,中芯也會丟失……
內地合作建廠,這倒是有點吸引力。
但是對臺積電現在而言,卻是雞肋。
臺積電現在不是沒有能力在內地建廠,而是臺灣官方有禁令。
和中芯合作建廠,就能繞開禁令嗎?
張忠謀覺得可能性不大,行政院那幫人也不傻……
那么,現在隋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倚仗在哪里呢?
他回想剛才隋波那段話:
“全球產業發展趨勢,是臺積電歷史上最大的一次機遇……”
這句話,似乎另有深意?
張忠謀有個習慣,思考的時候,喜歡吸煙斗。
他下意識的想拿煙斗,才發現不是在自己辦公室里。
當下轉頭對蔡力行道:
“力行,你去夫人那里,把我的煙斗拿來”。
然后對著對面的中芯眾人笑道:
“大家不介意我吸煙吧?”
隋波微笑回道:
“子曰,七十而從心所欲,張博士請自便。”
張忠謀聞言好奇問道:
“哦,隋董年紀輕輕,也讀論語?”
隋波笑道:
“我看書比較雜,只是平時喜歡翻書,談不上深讀。
尤其是像論語這種經典……
圣人辭近而指遠,辭有盡,指無窮。
我也是僅得毫厘于句讀文義之間,實在是難讀。”
張忠謀贊道:
“能說出這幾句話來,隋董已是近書了。”
兩人幾句閑話,
倒是將之前雙方眾人爭議的緊張氣氛,消弭了不少。
等蔡力行回到會議室,張忠謀叼著煙斗,
這段時間里,他已經在腦海中,
迅速將當前全球的芯片產業格局,和近期的變化趨勢過了一遍。
又琢磨起隋波,
作為新興的中國互聯網巨頭,隋波開始進入芯片和智能手機產業的目的……
然后,他才開口道:
“中芯對臺積電專利侵權的事情,是不容辯駁的事實。
你們既然希望談和解,這方面,就沒有什么討論的必要!
至于賠償金和專利授權這些條件。
可以談一談……,但是肯定是要比上一次和解金額高的。
這也是臺積電的底線,不容討論。
最重要的是,
中芯必須保證,不會再次侵權。否則我們依然保有追究的權利!
合作的話,臺積電當然有興趣和中芯合作……
不過這不能作為和解中,中芯討價還價的條件。
這是兩碼事,應該分開討論。”
他慢條斯理的,但是卻以不容置喙的語氣,給臺積電在這次談判中的訴求,定了調子。
中芯一方,張汝京等人臉色微變。
隋波卻聽出他話中未盡之意。
神色沉靜,目光注視著他,靜等他的后續。
果然,張忠謀又一笑:
“剛才隋董說,想聊聊芯片產業的發展趨勢。
這方面我倒是有點興趣,
我猜,你應該是指移動互聯網環境下的手機芯片吧?
這個在業界,也是有很大的爭論和分歧的……
不過,有時候在一個行業待久了,思想難免有些僵化。
聽聽外人的想法,觸類旁通,也是好的。”
隋波心里暗罵一句:
老而不死是為賊!
老張明明就是想打探隋波剛才話中的意思,偏偏還一副倚老賣老的的口吻。
同時,隋波心里也提起了十二分的警醒。
別看老家伙75歲了,可是思維還是非常敏銳啊!
一下就從隋波的互聯網主業,和近期進軍智能手機的路線,想到了手機芯片業務。
他重新在腦海里,把對張忠謀和臺積電的認識,再次強化。
也再次在心里告誡自己:
不要把臺積電看成“華人企業”,把張忠謀看做是“華人”!
實際上,臺積電在前世的崛起,最大的秘密之一……
就是充分利用臺灣地區的總部獲得產業鏈支撐、充分利用兩岸博弈獲得最大籌碼、充分利用西方尤其是美國認同獲得關鍵訂單和供應鏈保障,以及資本市場市值增益!
而張忠謀能夠讓臺積電和他自己,
持續多年,始終獲得全球半導體行業的認同。
正是在于他對中西方文化、體制、產業約束力的妥協和投合,在全球化中對商業和意識形態的取巧。
這個號稱“喜歡用英文思考問題”的中國人,骨子里的思想模式,其實早就是個美國人!
巨大的利益,這才是能夠真正打動張忠謀的東西。
隋波一念至此,當下笑道:
“張博士,被您的煙斗也勾起我的煙癮了……
不如這樣,
關于和解的條件,我們可以再談。
但原則上,我代表中芯國際,也必須明確:
第一、臺積電的這次訴訟,違反了之前雙方剛剛簽訂不久的和解協議,也有違誠信原則。
雖然對于臺積電的出爾反爾,中芯方面并不認可。
但是中芯依然尊重,臺積電在知識產權的正當權利。
我們可以繼續之前的和解協議,并適當的提高賠償金。
但這個金額,必須是合理的!
第二,臺積電不應該也不能,在這次和解之后,再繼續留出“后門”。
在達成技術授權后,一再就之前的糾紛發起訴訟。
惡意阻撓,和壓制中芯的公司正當發展步伐。
我認為,
這也是臺積電作為行業領軍企業,應該具備的胸懷!
作為產業的開拓者和領導者,臺積電應該引領整個芯片代工行業的健康發展。
而不是不擇手段打壓競爭對手,尤其是并不對你構成直接威脅的對手。
破壞產業的良性競爭環境!
這兩點,同樣也是中芯這次尋求“和解”談判的底線,同樣不容置疑!”
他這番話,直接針鋒相對的回懟了老張剛才的論調。
這下又輪到臺積電那邊的人,臉色不善了。
氣氛瞬間又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不過,隋波緊接著又微笑道:
“各位,其實就像我之前所說的,
臺積電方面,應該換個角度,來看待和中芯國際的關系。
在全球的芯片代工企業中,臺積電和中芯其實是淵源頗深的……
而且兩家公司一家在臺、一家在陸。
既沒有臺積電和聯電同在一地,面對面的競爭;
又不像特許半導體、IBM那樣,在最新的制程技術方面,和臺積電直接競爭。
中芯目前對臺積電的威脅,顯然是所有競爭對手中最小的。
但同時,中芯在內地市場的優勢,卻是能夠幫助臺積電,快速擴大市場份額的……
兩家合作的空間,遠比你們想象的更大!
張博士說,和解賠償和合作,兩件事不要混為一談。
這一點我不認同。
中芯愿意合作,這是讓出了本屬于中芯的資源和市場。
這么巨大的讓步,其實已經是和解賠償和誠意的一部分。
所以,我還是希望,
臺積電能夠站在全球產業競爭的高度,以大格局的視野,來重新審視和中芯國際的關系。
如果最終,
大家還是無法達成一致,那么就非常遺憾了!
中芯是希望以共同發展為出發點,抱有善意和誠意來談。
不過,無論最后雙方是達成和解,還是要繼續付諸訴訟……
中芯都有信心,也有決心。
正面應對臺積電發起的一切“戰爭”!”
隋波一番話正面、反面都說了,
一時間場面有點安靜。
他卻不以為意,又對張忠謀笑道:
“張博士,
至于您所提到的,我對芯片產業趨勢的一些見解……
我們另外找個房間,單獨詳聊如何?
正好我也想抽支雪茄……”
這就是,隋波要邀請張忠謀單獨密談了。
在座眾人都有點面面相覷。
張忠謀哈哈大笑:
“好啊,今天談的有趣……
久聞隋董是極具“遠見卓識”、對產業趨勢有“高瞻遠矚”之美名!
今天我也想聆聽高見,愿聞其詳!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