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大白（一）

平凡坐在那里，有點發呆。她已經不記得是什么時候收到這份禮物，但是《色戒》是兩年前的冬天上映的，所以總歸是在那之后。她從沒想到陸宸這樣的冷性子，會做這種事。她甚至不記得陸宸是怎么把戒指交給她的。是黃秘書遞給她的，還是他親手送的？

她好像著了魔一般，把那枚一直覺得很俗氣的‘鴿子蛋’戴在了手上，指環的大小剛剛好，顯然是專門為她訂制的。她無法想象陸宸當初把這枚戒指送給她時，是什么樣的一種心情。太模糊了，她一點也想不起，印象里她從來都沒有戴過，就連收到禮物的當天，以至于到現在才發現指環里有字！

平凡突然覺得害怕，不是平常害怕陸宸的那種恐懼，而是另一種莫名的恐懼，仿佛有什么滅頂之災即將來臨。她有點透不過起來，潛意識里某種猜測令她恐懼，只覺得仿佛是黑洞，非常可怕，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讓她的思維稍稍接近就恐懼的退縮回來。

她如同避之不及的把戒指取下來，扔得遠遠的，固執的扭著頭，連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都是假的，都是迷惑她的圈套，她不能信，她要是再相信他她就是十足的大傻瓜！

棵她想起他今天趕她走的樣子，他的眼睛里，全是鄙夷和不屑。她只是他的一個玩物，玩膩了就丟掉，他怎么可能對一個玩物說‘愛’？就算戒指里的刻字是真的，那也只是他游戲花叢的一種慣用伎倆。

她胡亂的把被子上的珠寶掃開，蒙上頭就什么也不想，如同給自己催眠一樣，一定要把心底深處那個討厭的念頭趕走！

追陽明山上的小別墅終于亮起了燈。其實平凡走后，陸宸一直沒回來過這里。仿佛有點害怕，總覺得她就在這里，自己還會看到她。其實屋子里空蕩蕩，一如既往的一塵不染，花瓶里插著新換的白茶花，他似乎請了一位十分盡職的好管家。

他站在門廳里看了看，仿佛松了口氣，沒有任何痕跡，他想將來要是不行的話，就把整堂的家具換掉，或者重新裝修，但此刻只覺得疲倦。

他去了趟香港，行程安排得太密，忙得幾乎透不過氣。回來后公司里的事物更是堆積如山，也許是累糊涂了，竟然又回到這里。他泡了一個澡，結果因為太累，水溫又舒適，終于在浴缸里睡著了。醒來的時候水已經冰冷，凍得他直發抖，起來重新沖了個熱水澡，把頭發吹干，才回睡房去。

他猶豫了一會兒，終于在床上坐下來。動作很小心，仿佛怕驚動什么。

在那短短的幾天來，他曾經在每一個夜晚坐在這里，小心翼翼，怕她會哭著醒來。

她哭的時候很多，讓人心疼，整宿整宿他一直想，這樣自私地留住她，不如放手，讓她快樂。最后她睜著迷茫的眼睛，問他‘為什么’的時候，他真的答不上來。

因為他根本就不想放她走，不想放手。

最后卻吐出了傷人的話，她是真的被激怒了，他一點也不懷疑她是真的想殺了他。

他嘆了口氣，在床上躺下去，床雖然大，但不是很軟，他一直睜著眼看天花板，怎么也睡不著，難怪平凡睡在這張床上，總是說失眠。

睡不著，又坐起來點了支煙，在找打火機的時候看到房頂的遙控器，于是按下去，打開遮罩。今天外面下雨了，頭頂都是陰沉沉的蒼穹，雨還沙沙的下著，但隔著雙層加厚的玻璃，聽不到雨聲。

平凡以前說過希望晚上一睜開眼，就看到滿天的星星。可是這個城市的夜晚，燈光太明亮，幾乎是看不到星星的。瞧，他又做了件傻事。

抽完了煙，更加覺得無所事事，重新躺回床上去，枕頭上卻有若有若無的香氣，是洗調劑的味道，他竟然癡迷的貼上去嗅了嗅。其實并不像，她的氣息有一點點甜，也許是常用的洗發水的味道，或者潤膚乳的味道，沾染上一點半點，明明知道不是，她身上獨特的氣息，是別處從來找不到的。

他把那枕頭緊緊的抱在懷里，樣子有點好笑，但終于睡著了。但只睡了一小會兒，就醒了。

他爬起來，決定出去吃晚飯，于是打開衣帽間，心不在焉地找衣服。有些衣服剛從洗衣店送回來，私人管家打理得極好，分門別類早已經掛好。成打成打的襯衣，西服，長短大衣，禮服，一扇門打開來，都不是。

抽屜拉開，全是掛得整齊的西褲和領帶。小抽屜里則是一格格的袖扣和領帶夾，會員徽章，看上去五花八門，就是沒有他要找的東西。

打開最后一扇柜門，這一格全掛著睡衣。底下的抽屜卡住了，他用了一點力氣才拉開，原來在這里。那套kitty的睡衣，很水嫩的粉紅色，她這么大人了，在睡衣的挑選上還是像個小孩子。

其實她一直都是孩子。是他強硬的把她變成了女人。再也無法忍受，等不下去，可是那一次，竟成了一生的毀滅。再也無法靠近，永遠被她隔在了一扇門之外。

她的其他東西都被他用快遞寄走了，沒兩天，居然又被退回來。當時他看也沒看，就吩咐管家：“都扔掉吧，或者燒掉，我以后不想再看到這些東西。”她走的時候，惟獨這套睡衣當時送去洗了，才幸免于難。

他看著那套睡衣，拿起來，放在面前細細的端詳。又過了一會兒，找了個紙袋，把衣服胡亂塞進去，然后擰著紙袋進了廚房，把紙袋整個兒塞進了垃圾桶。

他靠在廚房的料理臺上，又點了一支煙，誰知第一口就嗆住了，咳得停不了，只好把煙又掐熄了。他蹲下去把垃圾桶打開，一邊咳嗽一邊把紙袋拿出來，然后把那套揉得皺巴巴的睡衣又掏出來。

他回到睡房去，仔細地把睡衣平攤在床上，一點點撫平，指端仿佛還有溫柔的觸感，一如她的香氣，總帶了一點點甜。然后他又坐了一會，終于把自己的睡衣拿過來，套在那套Kitty睡衣的外頭。

他知道這舉動毫無意義，但兩件衣服套在一起，就像一個人懷抱著另一個人，親昵無間。他這輩子都不曾奢望過如此的接近她，因為不可以，只好用這樣的方式，如此卑微，如此謹慎的幻想兩個人可以一直在一起，就像兩個人真的在一起。如同最絕望的念想，其實是根本不能得償的奢望。

許東憲的秘書把恒利的股權轉讓書取了回來。平凡坐在沙發里，正在吃廚房端來的冰糖燕窩。她覺得有點怪，以前在陸宸的別墅里吃的燕窩，怎么都覺得跟家里的味道像，如今吃著家里的，又覺得味道不太對。問家務助理才知道，原來的廚子早就不干了。

她吃了兩口覺得不合胃口，放下來拿起那張紙看。最下方陸宸已經簽了名，她怔怔看著那個簽名，很少看到他簽名，偶爾會看到他簽支票，都是龍飛鳳舞。但協議書最后的簽名很端正，幾乎是一筆一畫，要力透紙背，刻到她心里去。

她搖了搖頭，把協議書交回秘書手上：“拿到公司給爸爸吧。”

下午她決定去學校一趟。這樣三天兩頭的無故曠課，只怕她不申請休學，也要被學校勒令退學了。而她現在終于擺脫了陸宸，連同肚子里的胚胎，她終于是自由的一個人，過去的一切，就當是一場噩夢吧，她只想好好的過日子，讀完大學，再找一份合適的工作。

沒想到在校門口就遇到了任曉風。

她想她今年一定是流年不利，總是在最尷尬的時刻遇到最尷尬的人。自己室應該裝作若無其事的說句‘嗨，那天走的時候沒鎖門，你家沒遭偷吧？’，還是直接橫下心，把實情全都告訴他？

任曉風卻沒給她更多的想象空間，他直接開門見山的問：“那個男人是誰？”

“呃？”她愣了下，在想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又問一遍：“你的男朋友，孩子的父親，是誰？”

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卻一字一字重若千斤地敲在她心頭。男朋友、孩子……這些詞，像接連而來的滾雷，震得她心頭一陣發麻。

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

她不太敢確定，垂著頭盯著自己的鞋子，低而清晰的問：“你這是什么意思？”

任曉風清俊的臉龐上漸漸浮起譏諷的笑：“難怪你那天來找我，神色看起來那么古怪。呵！原來你是懷孕了……這么快，才兩年，連孩子都有了，你要跟我分手，原來就是這個原因。”

他的聲音似乎很平靜，仿佛帶著某種隱忍，但平凡分明看到他嘴角的笑意。她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除了陸宸，袁皓，只有極少極少的人知道她懷孕，流產。連父親問起來，她也只說是急性闌尾炎住院。可她不想再追究他是怎么知道的了，她絕望地看著他，而他平靜地看著她，她看不清他眼中是什么情緒，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她的。鄙夷？不，他連鄙夷都不屑給她了。

不是沒想過，把自己的一切遭遇都告訴曉風。也許他會想辦法帶她走，也許他會幫她跳脫苦海。但她只敢在腦袋里想想，從來不敢去做，她連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現在，她終于可以放棄希望，整個世界都已經離她遠去，本以為離開陸宸就可以重新開始，原來并沒有變，她的人生早已經被他一手毀滅，再也拼湊不回來了。

她認命的垂下頭，并未說話，只是木然的向前走。任曉風一動不動的看著她，等她從他身邊經過時，忽然伸手抓住了她。

“告訴我！那個混賬是誰？”他眼中的憤怒和失望毫不遮掩，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可以把周圍的空氣都凍住。他朝她怒吼：“告訴我！我要去殺了他！”

她只是搖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的滾落下來。與別人無關。只是絕望，滅頂而來的絕望。

她無力的搖頭，告訴他：“沒有誰，這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根本就與你無關。”

他的手一緊，連聲音都變了調：“凡凡，你不能這樣。”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紅了眼眶，只是緊緊的抓著她，仿佛只怕一松手，她就會憑空消失。他的手那樣重，捏得她痛不可抑，所有的眼淚都浮成了光，光圈里只有他的臉，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角……一點一點，在視線中淡虛成模糊的影。

“凡凡，我知道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氣急了，告訴我，不是這樣，”他的聲音遙遠而輕微，幾乎是乞求的口吻，“你愛我，所以才會來找我，你只是被逼的，你是有苦衷的，對不對？告訴我，對不對！”

到最后，他幾乎是在吼。她鼻子發酸，膝蓋發軟，有多少次，就想這樣撲到他懷里，告訴他她有多苦，自己吃了多少苦，可還是想他，還是愛他，停不了。可剛才任曉風的一席話將她徹底打入了冰冷的深淵，原來真如陸宸所說，有哪個男人會不在乎？她跟了他兩年呢，還打掉一個孩子……所以曉風一知道就來質問她，就算她真的是被逼的，他也不可能做到完全不在乎……

她再沒有力氣去追逐一顆遙遠的心，再不想擁有一份隨時會覆滅的感情，那種整個世界在自己周圍轟然崩塌的聲音，她再不能承受第二次。

她殘忍的微笑，是傷人，還是自傷，已經分不清了：“如果我愛你，我為什么還要跟你分手？就像你說的，我愛上了別人，所以才急著跟你分手，我跟他連孩子都有了，你還糾纏著我做什么？”

他不懂，透著無力的質問：“你愛他，為什么還要流掉孩子？”

“那只是個意外。我想我沒有必要向你解釋。”

她想將手從他手指間抽出來，他不肯放，她一根一根掰開，掰開他的手指。決絕的用力，彎成那樣的弧度，也許會痛，可是長痛不如短痛。也許從今往后她再也不會愛上一個人了，沒關系，反正她連孩子都流掉了，以后也不打算再結婚了。

他望著她，過了許久，才說話，聲音低沉暗啞，透著無法抑制的哀涼：“我愛你……凡凡，不管你說什么，我愛你。這么久了，我就是忘不了你，我會這樣在乎你，我會假裝和劉瀟瀟在一起，都是因為我愛你。我知道，我這輩子也不會愛上其他人了……”

他力氣比她大，她掰不動他的手指，她只得捏碎他最后一絲希望：“可是我不愛你了。我早就忘了你，也許以后我還會和別人在一起，但那個人絕對不會是你。”

話說得這樣狠這樣絕，他眼底凈是血絲，瞳孔急速的收縮著，瞪著她，就像瞪著一個劊子手，而她依然不動，他終于絕望，手指一點一點的松開，終于松開，她決絕的轉身，急急的往前走，走出了很遠很遠，一排排的教學樓倒退下去，她終于走不動了，就那樣蹲在路邊，抱著雙臂嚎啕大哭。

她哭了沒多久，就發現來來往往有許多人在看她。她站起來抹了抹淚，找個沒人的地方繼續哭，可那些視線好像粘在她背上，揮之不去。

她終于覺得不自在。無數雙打量的眼睛，這樣的目光很熟悉，就像上次她的照片被公布在BBS上時，她心里有不妙的預感，慌慌張張的沖進機房就上BBS。

在上回袁皓出面追究責任之后，校內BBS上沉寂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今天的訪問量顯然又是暴增，高居‘十大’榜首的第一位，聚集了大部分的點擊，主題就是：

“大一女生許平凡未婚先孕，在醫院做人流手術這樣的學生真是t大之恥！”帖子下面甚至細致得連她的病房床號都貼出來了，只要有心人去查，就會知道她流產后的確在xx醫院住過院。

上一回照片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作為事件的女主人公，她的名字就被人貼出來過，這一次的帖子，更是指名道姓的指向她！

難怪任曉風會知道，根本整個t大的人都知道了！是誰！到底是誰？

這次的反應更加激烈，底下的跟帖已經一片嘩然，說什么樣的都有。有人說許平凡前一個月假都沒請就沒來上課，有人說不會吧，她家不是挺有錢的嗎？家教應該很嚴吧，更有同系的女生站出來表示，每天跟這樣的人在一個教室上課，真是惡心。

她什么也沒說，站出來就往教務處走。本來是要去請假，但是教務主任看到她就叫住她，說：“平凡，你來得正好，我正想跟你談談。”

她茫然的坐下去，這一路走來她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發現有經驗還是一件好事，至少經過上次之后，這回她不再那么震驚了，甚至有點麻木。

教務主任四十出頭，微微有點謝頂，油光滑亮的額頭正對著她，一笑，露出一口被煙熏的參差不齊的牙齒。

他說：“平凡啊，你哥哥贊助我們學校獎學金的時候，曾經托付過我照顧你。上回照片的事，我剛一聽說，就趕緊叫人刪帖了。這次不知道又是誰故意生亂，你想想，平常在學校有沒有跟誰有過節？”

她以為教務主任肯定是要質問她，甚至訓斥她，這樣她也沒有什么好辯解的。沒想到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無力的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認識什么人，也不知道得罪過誰……”

教務主任表示理解的點點頭：“這件事情，校方有責任幫你調查清楚。不過你也知道，事情鬧得這么大，校方要是一點反應都沒有，也不正常……”

她說：“我明白。學校給我任何處罰，我都愿意接受。”

誰知教務主任卻拍著她的肩說：“你是個好孩子，帶過你的導師都這么說，學校怎么會處罰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呢？哎，眼看著一個學期就要過去了，你哥哥用你名義贊助的那個獎學金，下學期的還沒有著落……”

話說到這里，她總算是徹底明白了。什么導師，什么處罰，繞來繞去，就是要錢！難怪她之前三番四次無故曠課，學校卻一直不予追究，原來還是薄了陸宸的面子！

她忽然笑了笑，教務主任看了也陪著笑，誰知她卻冷冷的說；“不必那么麻煩了，我來就是想告訴您，我打算申請退學。”

在沒有哪天，比今天還要糟糕。混亂的世界，虛偽的人，一切一切，都要將她活埋！

離開教務處，她直奔文科大樓頂層，通往樓頂的鐵門偶爾會忘記鎖，她站在天臺上，俯身看下去，馬路上的行人都變成渺小的一個黑點，匯入車河茫茫的流淌。

以前劉瀟瀟說過她是屬蝸牛的，一有事就把自己縮進殼子里，叫著我不要看，我不要聽，就以為真的看不到、聽不到了，就算實在受不住了，她還會逃，她逃了任曉風兩年，自欺欺人，以為看不到就不會痛了。其實身體里的某一個地方，從來沒停過，一直在流血，到了今天，才發現傷口已經潰爛到無法愈合了。

“你還真是會逃，居然跑到這兒來了。”

（大家猜猜，來人是誰？也就是罪魁禍首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