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的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能小,京師比不得其他地方,有點兒風吹草動都是很大的事,更何況這件事涉及到了錦衣衛和國子監?
市井之中早已津津樂道,不過也僅限于津津樂道而已,京師之中各大府邸仍然保持著緘默,任何東西一涉及到國子監便是內閣的諸位閣佬都免不了會有幾分顧忌。所以只要沒有人蓋棺定論,暫時也不會有人貿然喧囂。
一大清早,春末的雨絲又是淅瀝瀝地落下來,溫正如往常一樣去了老太君的住處問了安,隨即由一個貼身仆役撐著傘,一直將他送到門房,在這兒已經有輛烏篷馬車雷打不動地等候多時了。
溫正鐵青著臉上了車,昨天夜里,他有一種把柳乘風叫過去的沖動,可是在書房里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忍住了。溫正有一種預感,昨天的事不會就這么簡單地結束,劉中夏不是他溫正的人,事情的結果可能會超出溫正的預料之外。
不過天塌下來,溫正也有面不改色的氣度,衛所里的勾心斗角,他早已領教過,一件極小的事都可能引起驚濤駭浪,錦衣衛里的幾大同知、僉事都可能牽涉進去。
在馬車里坐得穩穩當當的溫正想到這里,不由吁了口氣,說來說去,衛所里之所以會到這種分裂的地步,根子上的原因是在那指揮使大人身上,歷代指揮使大多都是果敢狠辣的人物,翻云覆雨之間斷人生死。正是因為指揮使大人的鐵腕,讓衛所團結一致,就算偶有齷齪,也都在可控范圍之內。
可是現如今的指揮使大人卻是個老實人,也正是過于老實,才讓諸位同知、僉事之間的矛盾不斷擴大,大家各自為政,相互攻訐,甚至有些時候,千戶所之間因為一條街的控制權,都可能引發整個衛所的震動。偏偏指揮使大人不聞不問不說,就算是官司打到了他那里,這位大人居然不賞罰,反而去做和稀泥的和事老,最后的結果是指揮使的威信越來越低,而下頭的裂縫越來越大。
溫正闔著眼,似乎已經預感到一場新的地震要來了。
到了南鎮撫司衙門,溫正如往常一樣地闊步進入正堂,剛剛坐定,那老司吏便抱著一沓案宗來了,今日他的臉色很是凝重,躬身站在溫正一邊,低聲道:“大人,內西城千戶所千戶劉中夏遞來了一份條子。”
溫正淡淡道:“怎么?”
“為的是昨日國子監的事,說是坐堂校尉柳乘風以下犯上,請南鎮撫司公斷。”
來了……
劉中夏擺明了是因上一次讓自己駁了面子,搶了他的名額,如今借著機會,把柳乘風這棘手的皮球踢到自己的腳下,若是自己處置,他可以在旁冷眼看熱鬧,瞧一出岳父打女婿的好戲。可要是不處置,他便可以奔走疾呼,說自己處事不公,包庇自己的女婿。
這里頭的玄機微妙到了極點,表面上是要收拾柳乘風,卻是劍指溫正,要給溫正一個下馬威。而劉中夏說穿了也只是個臺面上的走卒,在劉中夏的背后又是誰呢?
“唔……”溫正闔目沉思,用指節敲擊著案牘,發出磕磕的響動。
老司吏在旁道:“劉中夏也放出了風聲,說他在千戶所里坐等南鎮撫司這邊的回音,以下犯上,按咱們衛所里的規矩是要杖刑致死的,若是大人不給內西城衛所一個交代……”
“我知道了。”溫正打斷他的話,臉上浮出若有若無的冷意,隨即道:“衛所里其他人怎么說?”
“歷經司那邊倒是沒說什么,清早我過去的時候,他們也在談及昨天的事,都在拿笑話來說。不過北鎮撫司那邊……”老司吏沉默一下,繼續道:“只怕要求嚴懲的聲音更大一些。”
溫正的臉皮子都沒有抬,淡淡道:“指揮使大人有動靜嗎?”
說到那位指揮使大人,老司吏露出一種會意的笑容,淡淡道:“一點動靜都沒有,昨天夜里,指揮使大人照常請了戲班子去聽戲,三更才睡下,今兒一早還沒上堂呢。”
溫正嗯了一聲,道:“劉中夏的條子存檔吧,就說還要斟酌,什么時候老夫斟酌清楚了,再決斷不遲。”
所謂存檔,對著老司吏來說再清楚不過,就是僉事大人打算把這件事壓下去,也是告訴這劉中夏,想收拾柳乘風,門兒都沒有。至于僉事大人什么時候會想起這件公案,或許是三天,或許是三個月,便是三年、三十年那也是常有的事。
老司吏猶豫了一下,道:“若是那劉中夏不肯干休,來鎮撫司鬧事怎么辦?”
溫正語氣冷淡,抬眼看了老司吏一眼,悶哼一聲道:“這里是南鎮撫司,小小一個千戶也敢來鬧事?他若是來鬧,立即拿下,老夫杖斃了他。”溫正的語氣雖然溫柔,可是在這溫柔之后卻是鋒芒畢露,殺氣騰騰。
“吩咐下去,派一隊咱們南府的力士去內西城好好地巡檢一下,拿幾個不法的百戶、總旗押回來,好好地招待一下。”溫正的眉宇微微一跳,冷意十足,繼續道:“遇到窮兇極惡的,打死幾個,不要有什么忌諱。”
老司吏微微一笑,明白了溫正的意思,躬身道:“小人明白了,這就交代下去辦。”
那老司吏快步出去,溫正獨自坐在這廳子里,慢悠悠地喝了口茶,隨即倚在長椅的后墊上悠悠然的闔目養神。柳乘風的事,已經不再是家事了,雖說溫正有點兒瞧不上這個女婿,可是事情鬧到了衛所里頭,他就絕不可能袖手旁觀,至于那個劉中夏,卻是想借故把事情鬧大,溫正當然要奉陪到底,衛所里和朝堂一樣,勾心斗角的事一點也不遑多讓,若是今日溫正退后了一步,收拾了自己女婿來委曲求全,最后只會樹倒獼猴散,讓下頭的人寒心。
“要玩嗎?那么老夫奉陪到底!就怕一個劉中夏吃不起。”溫正陰冷一笑,在小憩過后打起了精神,開始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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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南鎮撫司力士傾巢而出,一隊隊人出現在內西城,這些騎著快馬宛若瘟疫一般的力士四處出動,半個時辰的時間,便拿了一個百戶,三個總旗,隨即押著這些人招搖過市,囂張到了極點,直接往千戶所門臉那邊過去,嚇得守在外頭的內西城校尉大氣都不敢出,連忙進去稟報了。
處在這漩渦的中心,柳乘風清早的時候便到了衛所請了個傷假,那劉中夏沒有見到,倒是那王司吏看到柳乘風的時候露出一副怪異的表情,對他的態度說不上冷淡,卻也絕對不熱情,聽說柳乘風要請傷假,也沒有為難,直接準了,臨末了對柳乘風道:“老兄,何苦要鬧得這么大,弄得現在整個衛所都人心惶惶的,哎……”王司吏嘆了口氣,又覺得自己對柳乘風說的這番話有些不妥,連忙噤聲。
柳乘風含笑地看了這王司吏一眼,也沒有說什么,從簽押房里出來,休息了一晚上,他的氣色比昨天好了許多,今日來告假倒不是養傷,而是要打算去王鰲那邊一趟,那位王大人急著治病,已經來催問過,再不去只怕要抬轎子來請了。
從千戶所門口路過的時候,不少校尉見了柳乘風,都是露出古怪的神色,和柳乘風剛剛來點卯的時候不同,從前的古怪中帶著一種嘲弄,而現在卻是帶著一種古怪的敬畏。
出了千戶所,恰好一個校尉騎著馬迎面而過,到了大門這邊,驚慌失措地道:“不好了,不好了,五馬胡同的吳總旗在南鎮撫司被力士們杖死了,楊百戶那邊托了人去求情,也不知能不能活,劉千戶在不在?”
“劉千戶剛剛到,快去稟報,要不要叫個人去給吳總旗的家人報個信?事情怎么鬧到這個地步?咱們千戶也真是,誰不好惹,偏偏去惹……”
“哼,那姓柳的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以下犯上……”
千戶所已是亂成了一團,而柳乘風已經拐過了一條街角,施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