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云長對這次龍晴郡之行大失所望,神仙師父不過是跟那個娘們蹭了一頓酒喝,聊了些有的沒的,連丁點兒風花雪月都沒有,更別提對著那啥魚龍幫的蝦兵蟹將大開殺戒了。離境之前,呂云長一直在那里絮絮叨叨,說這個天下第十大幫派的女主人相貌平平,修為平平。總之都是在給神仙師父打抱不平,言下之意便是換成他,才不會跟這么個女子浪費精氣神。一向不怎么樂意跟呂云長廢話的徐鳳年破天荒說了些心里話,說自己不是找媳婦,劉妮蓉好不好看并不重要,至于劉妮蓉習武資質如何,不影響她是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女俠。呂云長聽到這里,瞪大眼珠子,說就劉妮蓉也配當女俠?徐鳳年打賞給少年四字評語,對牛彈琴。
接下來師徒三人奔赴涼州,一路之上,徐鳳年陸續傳授給王生十多劍的粗糙胚子,有老黃的九劍,羊皮裘老頭的兩劍,以及溫華的一劍。允許她不求甚解,只領其意即可。也不曾刻意偏袒王生,教給呂云長的刀譜招式,也都屬上乘,甚至連顧劍棠的方寸雷都沒有藏私。這對少男少女本就都能吃苦耐勞,又暗中較勁,唯恐落后對方,練武起來都很癡迷瘋魔,不過顯而易見,呂云長的境界攀升速度要遠比王生快上一籌,他的滾刀拖刀已經極為熟稔,隱約有了幾分宗師風度,甚至偶爾旁聽徐鳳年給王生講解劍招玄妙之時,觸類旁通,都能說出一些心有靈犀的獨到見底,倒是王生認了徐鳳年做師父后,不知為何,性子越來越內斂,沉默寡言,不再如當初那般天真爛漫,尤其興許是呂云長表露出來的習武天賦,少女生出了許多無言的壓力。徐鳳年對此心知肚明,卻沒有因此就去開解疏導她心中這份沉甸甸的壓抑。
臨近涼州,徐鳳年就很少走驛路官道,只揀選那些人煙稀少的路徑,讓王生和呂云長輪番上陣,要他們盡力各持兵器欺身而進,兩人相比之下,呂云長自然更有氣勢,大霜長刀在手,便敢拼命,天王老子也不認,對上神仙師父,從不藏藏掖掖,都是一鼓作氣沖殺而上。而王生就要遜色許多,每次鵝兒黃出鞘,哪怕招式已經六七形似,神意才兩三,恰好與徐鳳年對她的寄望背道而馳,久而久之,王生自己也意識到這個癥結,本就黝黑粗糲的臉龐,表情越來越僵硬,每次望向神情平淡的徐鳳年,欲言又止,愧疚不安。
過了黃花關再有十幾里路,就是涼州,北涼道境內如今設置十四校尉,駐扎鎮守十四關隘,由點到線,是形勢論鼻祖顧大祖提出的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一百里一城,以往北涼不是沒有燧墩堡,相反數量上并不寒磣,只是大多雜亂無章,一旦真正烽煙四起,未必能夠迅速相互呼應,如今數目略有精簡,但是北涼形勢卻隨之豁然開朗。黃花關便是十四關隘其中之一,由一位資歷厚實的老校尉李茂貞率領三千精兵,李茂貞老成持重,深受老涼王信賴倚重,否則徐驍不會把涼州東大門交付給他把守。
這座關城的懷遠門是歷代邊塞詩人的寵兒,此門寓意為朝廷懷柔而致遠,底定西陲。城關兩翼延伸出去的昏烏青色城墻,如一尾游龍橫穿于沙漠戈壁,龍頭一直向北連接山體赤紅的射雁山,山頭設有“天下第一燧”美譽的鎖陰燧。黃花關往年并不排斥百姓集市,尤其每逢初一十五,人來人往,異常繁華。只是成為十四關隘之一后,黃花關就冷清了許多,穿梭于王朝西北地帶的商貿隊伍都只能繞路,可謂怨聲載道,以至于弱弦校尉李茂貞為此專門遞了一份折子到清涼山,要求重開城門和軍屯,三千精兵便能無需涼州分發軍餉,甚至可以給養邊軍。當時徐鳳年并不在王府,梧桐院那幾位批紅翰林為此還有過爭執,最后是頂替綠蟻進入梧桐院的陸丞燕一錘定音,駁回了老校尉李茂貞的折子,聽說老當益壯的李校尉差些辭官隱退,公然大罵梧桐院那些頭發長見識短的婆姨當了家卻不知柴米貴,早晚會掏空王府的家底,老校尉甚至連年輕藩王也沒放過,說了一句嘴上無毛辦事不牢。
有六七精銳輕騎由黃花關城門疾馳而出,簇擁著一名白發蒼蒼的便服老人,老人在城外一處屯田停馬,蹲在地邊長吁短嘆,雖說北涼道仿制朝廷工部新設立了屯田司,負責境內一切軍屯田地,可在熟悉官場規矩的老人看來,這不過是那新涼王安置外來士子的一個無奈舉措,軍屯的精髓本就在于戊墾二字,一旦交由外人,就只會淪為撈油水刮地皮的工具。可老人畢竟是北涼臣子,如何能真去跟北涼王府扳腕子,好在那個屯田司頂著員外郎官帽子的年輕讀書人,手腳暫時還沒伸的太長,對于屯田事務雖然外行,但那批手下都還算得力敬業,從北涼道第四州流州遷徙而來的新屯民,也還老實安生,老人這才捏著鼻子認了,否則他真做得出帶兵將人驅逐出境的大膽行徑。
老人到了這片屯田沒多久,很快就有幾名年輕文官聞訊趕來,其中為首年輕人繡有八品黃鸝官補子,身后兩人都是九品鵪鶉,品秩不高,但皆手握實權。那八品官員是是北涼道屯田司六名員外郎之一,叫劉恭仁,其余五名同僚都在邊境,唯獨他負責涼幽兩州的屯田事宜,據說這還是因為屯田司忌憚李茂貞這只囊中之錐的緣故,劉恭仁才被牽連,不得不滯留境內,而無法去邊境上一展抱負。劉恭仁到達此地后,除了勘測田地,也曾數次拜帖游擊將軍府,可惜有雜號將軍傍身的實權校尉李茂貞根本不給這后生半點面子,次次都吃了閉門羹。北涼道十四校尉浮出水面后,就如同藩鎮割據,大多數都是新面孔,此時蹲在田邊用屁股對著劉恭仁的倨傲老頭子,就是黃花關的主心骨,弱弦校尉李茂貞。
老人對劉恭仁的官場客套話不理不睬,冷哼一聲,頭也不抬,譏笑道:“劉大人真有閑情逸致,屁顛屁顛跑來跟本將套近乎,就不怕耽擱了兩州屯田大業?還是說覺得跟一個弱弦校尉熟悉了,有利于以后官場攀爬?”
兩名跟主官一樣年紀輕輕的八品員外郎輔官聽聞此言后,都是義憤填膺,正要出聲,口干舌裂的劉恭仁擺了擺手,向前幾步,就要走到老人身邊,結果給健壯扈從握刀攔路,劉恭仁笑了笑,親衛扈從心中一番權衡,大概是覺著這七品文官眼神清澈,憎惡不起來,猶豫了一下,挪開一步,讓劉恭仁走到田邊,在老人身邊一屁股坐下,拎著官服領子抖了抖,原來這位員外郎汗流浹背,而是指甲縫里都是泥垢,就連官補子也都沾著塵土,李茂貞何等火眼金睛,僅是斜瞥了一眼,就又抓到把柄,嘖嘖道:“劉大人,做得一手好官吶,穿著官服下地干活,誰還會覺得你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還是說生怕別人不認得你是七品官員嗎?”
劉恭仁平淡笑道:“穿官服做活,不涼快不說,而且還累贅,只是如果不穿官服的話,可就要被老將軍你的那些虎狼之師給趕出屯田了。”
李茂貞皺了皺眉頭,沒有作聲。
正在此時,跟隨李茂貞出城的幾名扈從都有些警惕,田邊小路上緩緩走來透著古怪的三人,雙方相隔三丈遠時,那個兩手空空的年輕公子哥笑問道:“可是李茂貞?”
被直呼名諱的李茂貞轉頭望去,看著那張依稀有些熟悉的清逸臉龐,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只是有些不敢確定,李茂貞是一員北涼老將,自然記得當初北涼吳王妃的絕代風姿,可老人如何相信眼前年輕人會是那個他?
身邊站著兩個背劍扛刀少年的年輕人微笑道:“李茂貞,站在你眼前,反而不罵人了?”
聽到這句調侃,李茂貞哪里還不能辨認此人的身份,猛然起身,然后就要行跪拜禮。只是那個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不知何時就走到了李茂貞身邊,跟員外郎劉恭仁一左一右坐在老人身邊,李茂貞那幾位輕騎扈從都被嚇了一跳,正要護駕,就被李茂貞吩咐先行退去返城。
劉恭仁和兩個一直站著的屯田司輔官,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李茂貞神情激動,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老人又不是真傻,北涼王真坐在了自己身邊,給他十個熊心豹子膽那也不敢破口大罵啊,何況他當時折子被駁,不過是說了幾句氣頭上的話,事后也有后悔,其實當時若是年輕藩王親筆批示,而非梧桐院那幫娘們操刀,那么別說是駁斥,就是北涼王當面把他李茂貞罵得狗血淋頭,他這個弱弦校尉也不會還嘴。大權在握的李茂貞,比很多人都要認兩樣東西,一樣是北涼,一樣是徐家。任你是小貓小狗是大將軍徐驍之后的徐家之主,只要坐上了北涼共主的位置,他李茂貞都會為之效死。
來者自然是徐鳳年,他俯身繞過李茂貞看了眼八品官補子的劉恭仁,笑道:“應該是曾經求學于上陰學宮的員外郎劉大人了,你們繼續聊你們的,我就聽聽。”
劉恭仁誤以為這位是個連李老將軍也要忌憚的地頭蛇,是涼州很有來頭的將種子弟,不過既來之則安之,就要借著機會跟老校尉解釋北涼道為何要“畫蛇添足”地設置屯田司,只是不等年輕文官開口,李茂貞就扭頭狠狠瞪了他一眼,“王爺坐在你身邊,親自給你撐腰,你小子還跟老頭子說個屁的道理,以后我自會嚴加約束那些故意刁難屯田司的手下,你這員外郎若再有困難,可以直接進入關隘內的游擊將軍府。”
劉恭仁跟身后兩名年輕士子官員都震驚得目瞪口呆,徐鳳年抬頭招了招手,笑道:“都坐下說話。”
幾人并肩坐在田邊,除了李茂貞還能保持臉面上的鎮靜,連同劉恭仁在內的幾人都坐立不安,胸中又有難以抑制的激動。
公門修行,一品接一品,門檻一道接一道,幾乎沒有盡頭可言,那些朝廷砥柱的六部尚書,別說外地官吏,即便是可以參與朝會的京官,可能仍然有很多官員甚至一輩子都湊不到那些大人物跟前,就更別提說上幾句話了。可除了首輔張巨鹿和顧劍棠之外,封疆裂土的藩王,無疑要比這些王朝棟梁的名公巨卿更加鳳毛麟角。這幾位赴涼士子,早已聽說了新涼王的種種事跡,與以往的惡名昭彰不同,當下愈演愈烈的傳言,多是年輕藩王的一樁樁壯舉。但哪怕徐鳳年是個扶不起的繡花枕頭,只要他是北涼的主人,那么身后就注定會站著褚祿山、袁左宗、燕文鸞在內一大撥赫赫威名的沙場雄才。
徐鳳年見他們都不肯說話,只好笑問道:“劉大人,擔任員外郎后,走過多少路了?”
劉恭仁畢恭畢敬說道:“卑職任職屯田司員外郎兩月有余,不知走過多少路,但靴子已經換了四雙。”
李茂貞輕聲道:“劉恭仁這個八品官,跟北涼先前那些蛀蟲倒是不太一樣,我曾查過底細,上任以來,不曾添置私宅,也不曾蓄婢。不過也不排除尚未熟悉官場脈絡,沒敢過早下水誤了前程的緣故。”
劉恭仁哭笑不得,悶聲道:“李老將軍,你這算是好話還是壞話?”
徐鳳年說道:“就李茂貞這臭脾氣,一般來說,沒直接說你壞話,那就都算好話了。”
李茂貞輕輕一笑,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自得。
徐鳳年突然稱呼了一聲李老將軍,問道:“劉恭仁這些新官赴任的外來士子,是不是還算讓人滿意?”
李茂貞嗯了一聲,說道:“最不濟在三四年內,都可以算清官,至于是否稱得上能吏,比較以前那些蹲茅坑不拉屎的家伙,肯定要強上太多。”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這就夠了。”
李茂貞突然小心翼翼問道:“王爺,要不咱倆換個位置,末將可不敢坐中間的主位,總覺得王爺是不是先禮后兵,要摘掉末將的官帽子了?”
徐鳳年打趣道:“徐驍以前說過你李茂貞官癮大,這才破例跟離陽朝廷幫你要了一個定額四人的游擊將軍,現在看來的確是這樣。”
李茂貞哈哈笑道:“不當大官,怎么能領兵打仗,末將也就是知道自己的斤兩,否則都想著跟王爺討要一個大統領的官職了。”
徐鳳年輕聲道:“接下來有得打了。”
李茂貞愣了一下,緊接著會心笑道:“按照咱們的老規矩,每逢大戰,徐家鐵騎必設臨時成制的先鋒陷陣兩營,要不算李茂貞一個?反正大將軍答應過末將,游擊將軍的頭銜可以世襲,老頭兒也沒啥心愿了。家里嫡長子李厚師,帶兵不比我這個當老子的差,黃花關交給他,王爺大可以放一百個心。”
徐鳳年微笑道:“徐驍都老死在了床榻上,你李茂貞已經四代同堂,去邊境湊什么熱鬧。”
李茂貞沉聲道:“那就當最后替大將軍打馬邊關一趟。軍師李義山說過一句話,總要讓那幫北蠻子始終記得一件事,徐家家門口在哪里,就是離陽的國門在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