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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七九章 非常之世,非常之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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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6-04-08  作者:青玉獅子
不,不,恭王暗自叫道,這怎么可能呢?我不可以這么想……

“話音”未落,腦海中響起了一個更高亢的聲音: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可以這么想?這個天下,原本就是你愛新覺羅.奕的!

氣血翻涌,腦子中,好像有一甲一乙兩個小人兒,一白一黑,一圣一魔,相互辯駁,天人交戰。

甲說:“天命早定,目下經已是第二代了,不可另生妄念……”

乙打斷甲:“什么天命早定?那個奕詝,文不如你,武不如你,唯一比你強的,就是戲做的比你好!天子系四海之重,怎么,系來系去,系到了一個戲子身上?這叫天命?這叫天不開眼!氣運流轉,天道好還,如今,老天該睜開眼睛了!”

甲:“唉,這都多少年了?回過頭翻舊賬,必致社稷動蕩,祖宗不安……”

乙再次打斷甲:“什么叫翻舊賬?這個舊賬,如果早早的就翻了過來,何至于有辛酉年的大亂?——才叫‘社稷動蕩’!何至于有圓明園的大恥?——那才叫‘祖宗不安’!”

甲:“你!……”

乙:“我什么?這個舊賬,如果早早的就翻了過來,又何至于……大權旁落至婦人和外姓手中?”

甲:“唉,什么婦人?什么外姓?人家現在掌控機樞,手握重兵,咱們……有什么?”

乙:“咱們有天道,有人心!再者說了,什么機樞。什么重兵?比董卓如何?太陽一曬。冰山就倒……哼!”

甲:“魔怔了!魔怔了!……”

文宗之得大位。確實有投機取巧之嫌。

宣宗暮年,考量立儲的人選,只有兩人:一個皇四子奕詝,一個皇六子奕,奕詝“長且賢”,奕才具出眾,余子或者年紀太小,或者德才不符人君之望。皆不足道。

實話實說,個人感情上,宣宗更喜歡奕,但奕詝似乎更符合他自己的“好皇帝”的標準,因此,一直猶豫難定。

這個情形,為奕詝的老師杜受田所洞悉,他深知,才具上面,不論是文是武。皇四子都不及皇六子遠甚,奕詝唯一長于奕的。除了年紀,就是詩詞曲賦——可是,這個玩意兒,在宣宗哪里不但不值錢,還可能減分,提都不能提。

能下功夫的,只有一個“仁”字,一個“孝”——這兩個字,也是最能搔到宣宗癢處的。

于是,就發生了廣為人知的兩件事情。

某次校獵南苑,諸皇子皆從,皇六子奕獲擒最多,皇四子奕詝卻由始至終,未發一矢,宣宗很奇怪,問之,奕詝對曰:“時方春,鳥獸孳育,不忍傷生以干天和。”宣宗大悅:“此真帝者之言!”

一個“仁”字,奕詝占得先機,儲位的天平大大的向皇四子傾斜了。

接下來,就是那個“孝”字了。

道光之季,宣宗老病侵尋,一日,詔皇四子、皇六子入對。奕詝、奕本人,以及他們的師傅,都曉得最關鍵的時刻來到了。

奕的師傅卓秉恬,叮囑奕:“上如有所垂詢,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杜受田卻謂奕詝曰:“阿哥若條陳時政,智識萬不敵六爺。唯有一策,皇上若自言老病,將不久于此位,阿哥惟伏地流涕,以表孺慕之誠而已。”

奕詝照做,他精擅曲藝的表演才能派上了用場,聲情并茂,效果極佳,宣宗大悅,謂皇四子仁且孝,儲位遂定。

這就是恭王腦子里的那個“乙”嚷嚷的“戲子”之謂了。

本來,惇王早早出繼,不在宮中居住,其余的弟弟,年紀太小,彼此說不大上話,唯有文宗和恭王兩個,年紀相若,最堪為侶,事實上,兩兄弟也確實是入則同坐、出則同行,形影不離,手足之情極篤,可是,在皇位面前,什么都不得不變過了!

如果文宗的皇帝位,來的光明正大,恭王還會服氣些,可是,文宗用的,卻是這種近乎欺騙的手段,恭王就無論如何,不能甘服了!

我明明是更有資格承繼大位的——不,一個“更”字,說的還不夠,我的資格,比他好的不是一丁半點!

結果——

我的不甘,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國家!為了社稷!為了祖宗!如果當初父皇選的是我,真的——何至于有辛酉年的大亂?何至于有圓明園的大恥?又何至于——有今日大權旁落至婦人和外姓手中的尷尬局面?

恭王心潮起伏,神色變幻,兩只手,不由自主的捏了起來,微微抖動。

這副情形,對于極重形象的恭王來說,已經算是“失卻常度”,寶鋆看在眼里,曉得他已經心有所動,心下暗喜,慢吞吞的說道:“宣宗成皇帝,不及圣祖仁皇帝,遠矣!”

“……啊?”

“我說,宣宗成皇帝,不及圣祖仁皇帝,遠矣!”

恭王回過神來,怔了一怔。

寶鋆這句話,沒頭沒腦,從何說起?

宣宗自然不及圣祖,這是不消說的,可是,都是“列祖列宗”,都是“列圣”,直捅捅的,揚一個,抑一個,這,也……不大妥當吧!

恭王畢竟是一等一的聰明人,一轉念間,已曉得寶鋆其意何指了——同他方才所思所想,竟是分外契合!于是不由自主,對這句“不大妥當”的話,竟微微的點了點頭。

“若易位而處——”寶鋆還是慢吞吞的,“我是說,假如圣祖仁皇帝、宣宗成皇帝換個個兒,宣宗成皇帝擇定的儲君,一定是皇八子禩;圣祖仁皇帝擇定的儲君,一定是皇六子——六爺你。”

恭王心頭一震。

這種“類比”的說法,他是第一次聽到,之前,他自己也從來沒有生出過類似的念頭。

恭王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寶鋆,目光,有著他自己意識不到的熱切。

這份熱切,寶鋆可是看到了。

有門兒,有門兒!

“皇八子禩,”寶鋆“格格”一笑,“那可是‘八賢王’,上上下下,哪個不說他的好話?說到一個‘仁’字?哪個比得過他?眾口鑠金,別的不說,單就這一點,宣宗成皇帝大約就不做他想了!”

頓了頓,“世宗憲皇帝呢,龍潛之時,已是孤岸不群,鐵面無情,已有……鷹視鷲顧之像!朝野內外,除了一個怡賢親王,哪個會喜歡他?哪個不怕他三分?照著宣宗成皇帝的脾性,哪里會將大位托付于他?”

“可是,”寶鋆繼續說道,“若是大位真的傳給了皇八子禩,以他的‘仁義’、‘賢德’,如何能夠破除情面,矯治康熙之季的弊政?康熙朝的盛世,還能不能夠延續下去?嘿嘿,我看,難說的很了!”

恭王終于開口了。

他悠悠的嘆了口氣,說道:“世宗憲皇帝,實在是一條錚錚鐵漢!非常之世,非常之君!圣祖仁皇帝選他來繼承大位,不但是繼往開來,實在是……扭轉乾坤!”

寶鋆一拍大腿,說道:“六爺,你這‘非常之世,非常之君’八個字,說的太好了!如今就是‘非常之世’!道光、咸豐之交,更是‘非常之世’!”

頓了頓,“真不是我說先帝的小話——他的才力,放到太平盛世,也許勉強夠得上一個‘守成之君’,可是,怎么應付得來‘非常之世’?”

恭王輕輕的吐出一口氣來。

“‘非常之世’——”寶鋆說道,“宣宗成皇帝還只一味盯著‘仁’、‘孝’,嘿!——嗯,自然,‘仁’、‘孝’是沒有錯的,可是,誰在唱戲,誰是正經的‘仁’、‘孝’,都看不出來,這個眼神兒……唉!”

恭王在心底,也無聲的、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圣祖仁皇帝就不同了!”寶鋆說道,“他雖然倦政,可如何矯正時弊,如何扭轉乾坤,如何繼往開來,心里面是‘門兒清’的——只是自己既狠不下心、也沒有精神頭兒去做這個事兒了,只好留待后人。”

頓了頓,“這個‘后人’里邊,到底誰才能夠‘矯正時弊、扭轉乾坤、繼往開來’?其實,圣祖仁皇帝一樣是‘門兒清’的!”

說到這兒,加重了語氣:“所以,我斷定,若他和宣宗易位而處,必定會立你為儲!庶幾不負祖宗,不負天下!”

不負祖宗,不負天下。

恭王覺得,自己的血,開始滾沸。

“六爺,”寶鋆緩緩說道,“我再大著膽子,說一句犯忌的話,宣宗成皇帝立皇四子為儲君,其實是……違背祖制的。”

寶鋆今天晚上說的話,夠得上“犯忌”的,多了去了,不過,“違背祖制”四字,還是叫恭王心頭再次一震。

但是,恭王沒有任何驚愕和指責的表示,反而問道:“怎么說?”

心里想,你指的是“楊梅”這個事兒嗎?文宗是否罹患“楊梅”,尚在未定之數,即便是真的,宣宗也不可能知道——知道了的話,是絕不可能立文宗為儲的。不知者不罪,似乎,不能因此指責宣宗在立儲一事上“違背祖制”吧!

寶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自己先微微搖了搖頭,說道:“我不是指‘楊梅‘這個事兒,宣宗成皇帝,不可能知道‘楊梅’的事兒。”

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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