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文胖子今天看起來很幸運,因為他不必去做出這樣的選擇。就在他與雪凝說話之間,書房的門倒打開了,萬貞兒低著頭,極不情愿地說道:“先生教你和文叔都入內來。”她的話里,是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味道來著。
萬貞兒素來就不是什么賢良淑惠的角色,無論是在景泰年,能于宮中護住朱見深沒教他被人害死;還是歷史上朱見深登基之后,萬貞兒給懷胎的宮女下毒之類的事,都可以得出,這也不是這個省油的燈。
她都直接管雪凝叫“你”了,連個稱呼都省略了,擺明了就是戾氣滿腔的。
只不過她遇著雪凝和文胖子,卻就有點拳頭打在棉花上,使不出氣力來的感覺。因為雪凝并沒有跟她置氣,看著她便道:“確是有股子英氣的,老爺的學生,不論是大是小、是男是女,都有這么個體面。教人看著,每每總忍不住想著當年若能也拜入老爺門下,卻又未必沒有一番出人頭地的前程……”她又撫著萬貞兒的肩頭,對后者說道,“你這孩子在宮里當差,怎地穿得這般單薄?宮里聽聞是極難熬的,總有些壞心眼的人作怪,你要受了刁難,只管到宅里來,卻不能這般虧待自己,著了涼如何是好?”
雪凝不單是說,還把身上的裘衣取下來,披在萬貞兒的身上,如只是這般,以萬貞兒的心性,只怕也不過一串冷笑掛在嘴。卻聽雪凝又道:“這裘衣稍有些舊了,倒那皮毛是好的,不是姨娘刻薄你。穿著新衣回宮中,只怕那些有心人,又說你不知收了老爺多少的好處,幫丁家說話……你下回出宮來,到宅里來,姨娘給你備著新衣裳……”
這是真替著她著想的,并且雪凝那不慍不火的腔調。教著萬貞兒聽落,心中的戾氣倒也漸漸消散。終于給雪凝行了禮,改口道:“多謝姨奶奶的賞賜,弟子口舌笨拙,心中感激卻不知道如何說出……”這是場面話。但能讓萬貞兒說出這場面話,也是難得了。
入得書房去,丁一卻就對文胖子說道:“你做什么怪?貞兒這孩子,是奉了宮里的旨意來的,偏生給你這胖子弄得不明不白,以后莫要如此了。”文胖子眼尖,是看著丁一垂在腰間的手,給他做了一個“掩護”的戰術手勢,就算沒看著。以他的機靈,當然也不會在這當口去揭丁一,連忙承認了自己的不是。態度是極誠懇的,倒是教丁一頗有些面上發燙。
“你來得好,這事透著古怪,你也來參詳一番。”丁一接下來這話卻是對著雪凝而說的,“皇后教貞兒來問我,‘少保是太子之師。若有皇子自愿,想投梧州書院。以便日夜好向三叔請教,想來三叔當是無可推托。’便是這么一句話,無頭也無尾,貞兒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丁某人向來是不希望養金絲雀的,不單柳依依和天然呆都有著自己的一攤子事在忙,雪凝自從接到西海艦隊的船上之后,丁一就基本就把北直隸這邊地下情報網絡的許多工作都教雪凝試著去做了,對于血淋淋的手術刀和貨如輪轉的生意,顯然都不是雪凝所長,但作為一個犯官之后,能在教坊司里保住自己的清白,又能被當時權傾朝野的王振,挑選來送給自己看重的世侄,雖說雪凝沒什么壞心眼,但要說她看不穿、勘不破人心險惡,那也太扯了。
實務上的執行力方面是她的弱項,但對于情報工作的梳理分析,她倒是上手很快。
所以丁一本來是真的要派人喚她過來參詳的,倒也不是隨口所說。
雪凝和文胖子對望了一眼,卻有些愕然,因為對于他們來說,這就是很明顯的事情了:皇后在為自己的子嗣,拉攏丁某人這位年少的權臣啊!英宗年輕,可丁一比英宗還要年輕啊,至少在英宗這一朝,只要丁某人支持的皇子,就大有希望可以想想那張椅子!
“老爺,妾身先前是聽說,您是不愿摻合到立儲之事里的,怎地今日卻又……”雪凝有些不明白,所以試探著這么向丁一問道,“便是皇帝與老爺君臣相得,立儲這等事,妾身愚鈍,卻還是以為莫要涉入其中為好。”
丁一撫著自己的短須,搖頭道:“你想差了。”不過又想起雪凝終究接手情報這邊的工作時間太短,自己找她來參詳這等事,似乎也有些拔苗助長,所以耐著心思給雪凝解說著,“立儲總得有子嗣,才有得爭啊。皇后這命中無子的,她有什么好爭?誰坐上龍椅,對她來說,不都是一樣么?”
話方說完,一抬頭起來,卻就發現,不論萬貞兒還是文胖子、雪凝都愣在當場呆住。
丁某人一時還不覺得自己有什么不妥,還問道:“怎么了?這么簡單的事,有什么有驚愕的?”話一出口,他突然就醒覺出來,自己說了不應該說的話!英宗沒死啊,他還年輕著呢,又是個極能下崽的貨色,在南宮這三年都生了好幾個,誰知道他接著會不會跟錢皇后再生十個八個的?
所謂的“所知障”大約莫過于如此,當然不是指佛家那個所知障,而是指有人明明就是知道這件事,他很清楚這事就該是這樣,一旦發生了變化,反至很難馬上適應這種變化。
“先生您、您、您已算定娘娘命無子?”萬貞兒結結巴巴地這么說道,她是被嚇到了,“難道這一胎,生出來也是小公主?這才一個月的身子,太醫都診不出來啊,先生……”
古代靠診脈能不能診出男女?按宋代的《婦人良方》說,是“若妊娠其脈三部俱滑大而疾,在左則為男,在右則為女也。”而成書更晚的《脈理會參》說得更詳細“三部浮沉正等,無他病,而不月者,為有妊也。左手沉實為男,右手浮大為女。又尺脈左大滑實為男,右大滑實為女。左右俱大實為二,陰陽俱盛曰雙軀。”
按丁一的實際經驗來說,診出有沒有懷孕,有經驗的醫生,倒是靠譜的;診出男女,就頗有些扯了,當然也許是丁一見識少或是遇到的庸醫太多。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皇后娘娘有身子!
這回輪到丁一愣住了。
其實這并不出奇,英宗和錢皇后的感情是很好,歷史上因為英宗去了瓦剌,錢皇后為迎英宗回朝,她把自己宮中的全部資財輸出,每天悲哀地呼天號地,祈求神靈保佑英宗。累了就地而臥,以致傷殘了一條腿。終日哭泣,又哭瞎了一只眼睛。
如此妻子,只要有些良心的,回得來自然是愛她、敬她、照顧她,而英宗的確也是這么做,就算錢皇后無子,也沒有嫌棄她,一生對她都很好。但這么個配偶,哭瞎了一目又傷殘了一腿,英宗又不是山區娶不上媳婦的貧苦人,就是幽禁南宮他不還有一群妃子么?再怎么著,看著這位如此深愛自己的妻子,傷殘成這樣,總歸不可能老往敦倫方面想吧?正常來說,男人就這德性;文雅一些說,難道愛情之中除了房事便無其他?也太低俗了!
但現時不是這樣啊,丁一的到來,讓英宗沒有去瓦剌一年游啊。
于是錢皇后也就沒有腿殘目瞎,人好好的,二十六七歲的少婦,又跟英宗感情那么好,憑啥不許她有孩子?
所以錢皇后有了身孕,這才是為什么她會派萬貞兒來找丁一傳這密旨的緣故。
她也許仍如丁一所知道的歷史一樣,仍舊深愛著英宗;但她卻就不一定再是歷史上那個沒有兒子的孝莊錢皇后!
很可能錢皇后會有自己的孩子,很可能朱見深不再是下一任的大明天子,錢皇后如果有兒子,那么立嫡是沒有什么好爭議的事,英宗對她的感情又沒得說,宮里也沒有什么妃子能動搖她的地位。
丁一想了怕前后有一刻鐘的光景,都一直坐椅子上沒有開口,良久之后方才對萬貞兒說道:“郕王留在京師,終歸是不好的,皇帝是顧著兄弟情份的,自然不會去害了他的性命;但若郕王自己想不開了,某日生了病,或是干脆總想著皇帝要跟他算帳,自己嚇自己嚇死了,這史筆如刀,只所難免后人讀史,總是會疑到皇帝的頭上來。”
丁一說著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萬貞兒宮里生活的人,當然知道丁一的意思,便把丁一剛才說的,復述了一回,全無一字差錯,丁一點了點頭,接著說道:“臣聽聞皇后賢良淑德,母儀天下,勸皇帝把郕王發到兩廣,想來廣東有海,臺風咆哮,常懷敬畏;廣西有山,博閱群山,而知卑微。于皇帝也好,于郕王也好,未必不是好事。”
錢皇后問的事,丁一并沒有給予任何答復,反而教著萬貞兒傳了這么幾句話,意思就是要錢皇后去說動英宗,把郕王發到兩廣。至于錢皇后會不會明白?或是她不明白,十六歲入宮,這十年真的是白呆了,很明顯,丁一是在要求她體現作為拍檔的實力,后宮要與權臣聯手,總歸也得有實力——后世萬安討好萬貞兒,那也是因為她能在宮中橫著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