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九百九十八章 砥柱見獨

若說季蒼茫當初在亡仙臺上，看到那場幻象的時候，內心已經知道了那是幻象，當然可以輕而易舉的過了那一關。

但現在，面對這樣的現實，他還過的了嗎？

呼——

許久之后，季蒼茫長長嘆息了一聲，站了起來，一雙虎目中，已經有熱淚滾滾而下。

即便站了起來，這個從來都屹立不倒的男人，身軀也是劇烈顫抖著，心中說不出的痛。

滿眼創痍，不忍再看。

“你們怎么會都死了……怎么會這樣……我要怎么，對你們的親人朋友說……是我害死了你們！”

季蒼茫面上，淚水橫流，說不出的自責與愧疚。

他的情感，雖然不如葉白那么外放，但從來都是極有擔當的，內心深處，不光希望追隨他的人，好好活下去，并且希望自己幫助他們變的更強大。

但現在，他們都死了，而季蒼茫自己卻無能為力，他向來對自己有著強大的信心，自信終有一天，會到達頂峰，但在那之前，也同樣是個螻蟻。

而他要走的這條路，真的就有這么難嗎？

第一次失敗，令他像喪家之犬一樣，被人趕出了辛辛苦苦建立的勢力。

第二次失敗，直接便令所有追隨他的修士，也許死了個精光。

下一步，要怎么辦？

他所要走的理想之路，帶給其他人的，只有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嗎？

季蒼茫的身邊不遠處，醉夢星君正以一種，有些古怪的目光看著他。

沉默了片刻之后，醉夢星君道：“小子，我看見你的信念在動搖。若是你打算就此放棄……我雖然會對你很失望，但也不會勉強你，如果青帝和北斗都死了，如果沒有其他人支持你。光靠我們兩個人，是不可能重建仙界的。”

季蒼茫聞言，面色少見的凝重。

“……前輩，等我收了他們的骸骨遺物之后，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再來和你談這個問題。”

季蒼茫沉聲說道。

說完這一句，第二重法則神通展開，無數青色的木之旋渦氣流，生起在神識所見的每一處骸骨等物的上空，將那些骸骨卷起，朝季蒼茫的頭頂飛來，聚攏到一起。

呼——

狂風呼嘯，帶著悲傷的哭泣之音。

一直持續了兩盞茶的功夫，季蒼茫才將可以發現的所有骸骨和遺留之物集中到一起，

“我一定會——為你們報仇的！”

季蒼茫喃喃自語。即便是他，眼中也浮現出了葉白那般的陰沉。

揚手一揮，火焰熊熊而起，將天空里的所有東西，燒成了灰燼，隨風飄向四方。

做完這一切，季蒼茫又環視了一眼狼籍的大地，沒有再多停留，撕空而去。

醉夢星君跟了上去。

不知多少里之外，又一處塵封之星上。又一處荒涼的山谷之中，醉夢星君獨自一人在山腰飲酒，身影孤獨落寞。

雞窩般的亂發，越發的亂了起來。花白而又蒼老，一雙老眼，渾濁無比，身軀蜷縮著，仿佛要把自己，縮進風中。

如果上一次仙界里的兄弟朋友。都已經死光了，他獨留在世間，又有什么意義？

下方的大地深處，季蒼茫在某一間狹窄的洞府中，無聲打坐。

一頭烏黑的長發，竟然已經全白，白的如雪，白的令人心疼，相貌倒是沒有太大變化，仍是那副俊偉樣子，但面上明顯多了幾分滄桑，許是因為不知擰眉抿唇了多久的緣故，額頭之間，唇角邊上，也多了幾道深深的褶子。

他從來都是一個耐的住寂寞的男人，即使是最枯燥的打坐，也絕不會感到一點不煩惱，并且總能幫他并的更加的沉著冷靜，仿佛晉入到了另外一個層次一般。

但最近，越是打坐，越是心煩。

“呼——”

又過了不知多久，季蒼茫微微嘆息了一聲，睜開了雙眼，深邃的虎目里，竟血絲隱隱，或許之前那一幕幕，始終縈繞在他的腦海之中。

季蒼茫站起身子，望向前方，目光深邃無比，仿佛要穿越禁制，看透無數的重的空間一樣，閃爍著思索之色。

閱讀古籍！

獨自沉思！

是季蒼茫最愛做的兩件事情，他的性子里，是有著孤僻的那一面的，并不像葉白那樣，喜歡和太多的朋友飲酒打架，而這兩件事情，大部分的時候，總能幫助他，解決內心的困惑，無論是對于修道，還是人生。

偉大大多與孤獨同行，季蒼茫若想成為那個偉大的修士，或許注定也要和孤獨同行。

心念一動，腦海之中，萬千典籍，一一浮過，沒有一本是修道，大多是修身齊家治世的典籍。

一本一本，飛快閃過，到了最后一本的時候，季蒼茫目光閃了閃，掏出對應的那張玉簡，仔細翻閱起來。

這一本典籍的名字，叫做道德真經，是無量子送給葉白，葉白又通過寶茶道人，送給季蒼茫，季蒼茫得后，如獲至寶，只覺得其中的道理，仿佛明燈一般，照亮了自己。

“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

看到這一句，季蒼茫不自覺的念了出來，若換成以前，看到這一句，他必定是滿眼欣賞之色，此刻只有說不出的唏噓，又自言自語道：“我尚未利萬物，已經帶來了殺戮和死亡。”

顯然，季蒼茫的情緒，不太對勁。

花了近一個時辰，仔仔細細的揣摩了其中每一句之后，季蒼茫才將玉簡收起。

收起玉簡之后，季蒼茫不免回憶起回眾人的相遇相知，情緒又是一陣黯然和失落。

“我會為你們報仇……我的理想，也將繼續！”

追憶到最后，季蒼茫的目光。終于再次開始堅定起來，此人并不需要太多外來的刺激，就能自己轉過彎來。

堅定下信念之后，季蒼茫回憶起之前的短暫的仙界之行。第一仙帝的身影再次浮上腦海。

這一回憶，季蒼茫的面色，很快古怪起來，似乎再次意識到了某種不對勁，眼中浮現出更加深邃的思索之色。

過了不知多久之后。季蒼茫黯淡的目光，漸漸明亮了起來，陡然張嘴哈哈大笑起來，大笑聲里，充滿了莫名的快活之意，全然沒有半點悲傷。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季蒼茫笑聲落下之后，大聲道了兩句，朝四周看了看，見仍在洞窟之中。目光閃了一下，撤去禁制，朝大地上方浮去。

眉宇之間，愁予盡去，自信重來。

出了地面，見醉夢星君在喝酒，季蒼茫微微笑了笑。

“小子，你傻了嗎？有什么可笑的。”

醉夢星君怒聲喝道。

季蒼茫再笑了笑道：“前輩若不介意，我現在就把你滅殺，來離開這場幻境。繼續仙界之行了！”

“小子，你在說什么？”

醉夢星君面色愕然。

季蒼茫沒有再看他，仿佛自言自語，又仿佛對著某個人在訴說一般道：“從一開始。我就覺得這場傳承，得到的太輕松了，出來之后，你更是不許我回元龍道宗和連云道宗，因為你只能通過我的記憶，來顯化出這場幻象。若我真的回去了，說不定立刻發現破綻，將你的幻象看穿。”

“回到星空里之后，那一路偶遇的修士，全是來時遇上的，因為那根本就是你的神通，通過我的記憶幻化出來的，可笑我竟然沒有想到。”

話到了這里，季蒼茫目光再次看向醉夢星君，一指點出道：“第一前輩，你果然布了一手好局，竟用了雙重幻境來考驗我！”

指芒射去，擊中醉夢星君的身軀，詭異的化為云煙。

醉夢星君一死，季蒼茫身外的一切，也開始虛幻起來，如煙似霧。

再眨眼之后，竟成了真實的五彩斑斕的霧氣。

而季蒼茫的腳下，仍然是那道階梯，那道通向所謂的亡仙臺的階梯。

看到這一幕，季蒼茫徹底放下心來，長長輸了一口氣，卻還沒有注意到，他的一頭烏黑長發，是真的白了，而那面上的褶子，也再未消去。

雖是幻象，但勾動的情感，卻真真切切。

一步踏出，季蒼茫就要繼續向前。

才踏出這一步，季蒼茫的身影再次停住，面色愕然，但眼睛里卻浮現出了大喜之色。

因為——他的身上，一團道心氣息，已經無聲浮現，并且氣息不斷上揚起來。

那是砥柱道心的氣息！

砥柱氣息出現之后，以一個不可思議的速度，開始高漲起來，從最初的砥柱意境，到砥柱之心，越來越濃烈。

五六息的功夫，就直達到了頂點，濃烈到不可想象。

季蒼茫終于迎來了自己的道心見獨的機緣，在五六息的功夫里，就砥柱氣息，就達到了見獨的層次。

顯然，這是他在度過了雙重幻像的考驗之后，道心上獲得的進步。

“竟然在此刻……砥柱見獨了！”

季蒼茫喃喃說道，眼中露出笑意，他對這一刻，當然夢寐以求了許久，但道心見獨已經不是他枯座閉關就能感悟，而他又沒有時間和機會到處游歷尋覓機緣，因此直到此刻才機緣領悟，比起葉白雖然晚了不少年，又是單心見獨，但畢竟是貨真價實的道心見獨。

收斂下砥柱氣息之后，季蒼茫神色越發輕松起來，眉宇之間，盡是自信之色，再次朝前走去。

沒一會的功夫，就將石階走到了盡頭。

果然，還是那方白玉砌成的亡仙臺，還是那只橫在地上的棺材，與幻象中所見，一模一樣。

“唉……為何你竟然過了這一關，你可知道，我有多希望你。在幻象中放棄了自己的信念，從此只做個普普通通的修士，而不是我的傳承者。”

季蒼茫的第一腳，才剛剛踏上亡仙臺。嘆息之聲，已經傳入耳中，依舊是第一仙帝的雄渾男聲。

季蒼茫聞言，卻是一愕。

第一仙帝為什么要這么說？他不是應該欣喜自己來接受他的傳承嗎？

凝視著那口棺材，季蒼茫隱隱感覺到。還有什么大秘密，是自己從來都不知道的。

“前輩為何要這么說？”

季蒼茫緩步走去，目光深邃而又平靜。

“因為——在那場大戰的末尾，我終于窺到了天機，知道天道滅殺仙界的真正原因了……聽完這個原因之后，如果你還打算走我的路，我就將傳承送給你！”

第一仙帝的聲音里，起了某種難言的苦澀。

季蒼茫目光閃了閃之后，靠近過去，心臟不自覺的跳的有些快了起來。知道自己將要聽到一個大秘密。

低語之聲，在亡仙臺上響起，時間緩慢流過，季蒼茫的面色，變了又變，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知過了多久。

不知季蒼茫和第一仙帝到底說了什么。

低語之聲，終于停下，第一仙帝的虛幻之身，閉上了雙眼，仿佛疲憊異常又仿佛是要給季蒼茫更多的思考時間。來告訴第一仙帝他的選擇。

季蒼茫呆立在棺材之邊，陷入長久的沉默之中。

亡仙臺上，一片寂靜。

這寂靜里，充滿了死亡和腐朽的味道。

又不知過了多久。季蒼茫微沉的目光，終于恢復到了清明堅毅之相，再次看向第一仙帝的虛影，說道：“前輩，我依然打算——在這條路上，繼續走下去。”

“你忘了我們的身份了嗎？”

第一仙帝的虛影。睜開眼睛，射來凌厲之色，仿佛若是還能動手，要就在現在，把季蒼茫滅殺了

“沒有忘，但我的結果，一定和你不一樣！”

季蒼茫說道：“你是大道下的異數，但我是異數中的異數，我不只是遁去的一的孩子，更得到了四九天道的一份重要傳承！”

“你得到了四九天道的什么傳承？”

第一仙帝，愕然問道。

季蒼茫不語，探手伸進自己的儲物空間里，取出一物，一片墨綠色的光芒射來。

第一仙帝先是看的再愕，隨即眼中亮起大喜之色，幾息之后，哈哈大笑起來，笑聲說不出的痛快。

“不錯，不錯，你是異數中的異數，我雖然死了，你或許能活，我的仙界被滅了，你的未必會失敗，哈哈——”

大笑之聲，許久沒有落下，在空蕩蕩的仙界里，傳出老遠老遠。

熔巖上空，醉夢星君已經等的有些抓耳撓鰓，卻只能一口一口的喝著悶酒，一副焦急之相。

因為從季蒼茫進了這第十條隱秘通道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四十年的時間，但季蒼茫竟然還沒出來，不免讓醉夢星君有些擔心。

嗤啦！

醉夢星君終于不打算再等待下去，張手一撕，跨越了鎮字神符的封鎖，朝熔巖下方掠去。

但與季蒼茫之前不同，無論他怎么往下掠，都是熔巖，仿佛永無至盡一樣。

“楊柳，那個小子怎么還沒出來，究竟是死是活？”

醉夢星君有些急眼，朝著下方喝道。

下方深處，半句聲音也沒有，仿佛根本不存在任何生靈一樣。

醉夢星君臉色黑了黑，又喝罵了幾聲，見空心火楊柳的寶靈，依舊沒有一點反應，終是無奈放棄，也不上去，就盤坐在熔巖中，以護身手段隔絕了熔巖之后，又摸出一壺酒喝了起來。

又等待了數個時辰之后，下方終于傳來異常。

虛空古怪的震蕩起來，醉夢星君立刻有所察覺，目中精芒一閃，凝目看去，只見一道白發白衣人影，朝上方掠來，掠來的同時，張手一抓，一棵火紅色的楊柳小樹，落進了他的手中。

當然正是季蒼茫。

“季小子，你總算出來了。”

醉夢星君笑著迎了上去。

二人靠近之后，醉夢星君問道：“你的頭發為何變白了？”

季蒼茫一楞，拂過一縷，自己也是一愕，目光微閃了兩下，就笑道：“無妨，前輩不必擔心。”

醉夢星君見季蒼茫不愿多說，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

“第一大哥的傳承，得到了嗎？”

醉夢星君面色正經起來。

季蒼茫點了點頭。

“封仙榜和斬仙臺，在不在其中？”

醉夢星君再問。

“……不在！”

季蒼茫微一沉默之后，才回答道。

“什么？”

醉夢星君大驚失色，可見這樣兩樣東西，重要到了極點。

事實上，季蒼茫心中，也是有些難言，在那場幻象里的時候，他明明已經拿到了，但在第二次打開玉匣的時候，卻沒有。

“難道被取了，是誰干的？”

醉夢星君面色難看。

季蒼茫凝視著他，說道：“第一前輩的影象之身，在消散前告訴我，那兩樣東西，被另外一位仙界前輩拿走了，我若想要，只能找他去拿。”

“是誰？”

醉夢星君面色更凝。

“前輩，這件事情，有些復雜，等回去了之后，我再對你和青帝前輩，北斗前輩三人一起說吧。”

季蒼茫沉聲說道。

醉夢星君與他凝視了幾眼，無聲點頭。

二人撕空，來到火山上方。

“前輩，我想回以前的宗門看一看。”

季蒼茫輕聲說道，這一幕，和幻象中的那一幕，如出一轍，可惜因為封仙榜和斬仙臺被人取走的事情，季蒼茫和醉夢星君，均都有些心事重重。

醉夢星君聽到他的話，在心中盤算了一下，說道：“只能遠遠看一看，除非是生死存亡，否則你都不能露面，你的行蹤，不能暴露，更沒有時間逗留在這里，我們必須立刻趕回去。”

季蒼茫想了想，點頭同意。

二人先去往元龍道宗的方向，飛驚島仍然是云霧半鎖的仙山海島景象，山門口有弟子守著，雖略顯冷清，但看的出來，并無什么緊張氣氛，想來也傳承的不算太糟糕。

季蒼茫以神識戀戀不舍的看了好一會之后，和醉夢星君又撕空趕往連云道宗。

連云道宗在葉白離開之后，又經歷了幾千年，果然還是七峰分裂的局面，季蒼茫只看了一眼，就猜到發生了什么事情，不免心痛。

但就算是他，可以閃電整合一統了，還要尋找大量合適的弟子來穩定局面，這絕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完成的，而他已經沒有這個時間。

“走吧，我們該回去了！”

醉夢星君這個老狐貍，當然也看的出來，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季蒼茫，就冷冷道了一聲。

季蒼茫面色沉了沉之后，終是黯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