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敢再唱《將軍行》,藝人們被嚇住了,與斷流城有關的任何曲子都不能碰,眾人的目光最后還是落在云夢仙身上。
云夢仙深知大人物喜怒無常,這種時候哀求是沒有用的,只得整頓心神,想了一首在皇京學會的曲子,也不管其他藝人會不會,自己先戚戚哀哀地唱起來。
這是一首妻子月夜中懷念遠征丈夫的曲子,從詞到調都出自名家,云夢仙對此曲花費過不少心思,在砍頭的威脅下,唱得更是凄婉動人。藝人當中有會這首曲子的,跟著小聲哼唱,那些不會的人就只能張張嘴做個意思,生怕不小心破壞了曲調,所有人都跟著人頭落地。
可惜,不管曲子有多感人,也不管是否受到觸動,在座的官員沒有一個敢于為此落淚,他們都在觀察梁世濟的神情,只要這位大符箓師還是面無表情,他們甚至不會眨下眼睛。
云夢仙聲音有些發顫,滿心希望這只是貴人們的一個無聊笑話,只想把藝人嚇得屁滾尿流,最后大家哈哈一笑就過去了。
慕行秋根本沒在聽曲,他望著城外的夕照湖,默默地接觸周圍的重重禁制。
龍賓會也在發展,這些禁制并不比幾年前更強大,卻正好克制他的念心幻術。曲循規顯然從幾年前的經歷中吸取不少經驗,對符箓進行了改造。
慕行秋將幻術提升到第三層,輕松感受到了閣子里眾人的情緒,藝人的恐懼、官員的緊張都很清晰,唯有梁世濟仍將自己保護得很好。
幻境第三層只能放大那些明顯的情緒,不能創造出新的情緒,大小官員的注意力都在梁世濟身上,對云夢仙的曲子根本沒聽進去,自然也不會受到觸動。
梁世濟微微一笑。起身也走到窗邊,望著外面的夕照湖,“聽說湖底的黃銅是龐山法寶所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梁世濟雙手隱藏在袖子里,悄悄祭符,慕行秋發現周圍的禁制更加強大了,于是將幻術提升到第四層,“嗯,我親眼所見。”
眾人的情緒更清晰了,還有一些隱藏的情緒露出了苗頭。但其中沒有感動。慕行秋首先激起藝人們尤其是云夢仙的情感,讓他們全身心地投入到唱腔里,而不是患得患失,然后他挑起官員心中原本就有的一點好奇,悄悄推動他們分些心思傾聽曲子。
這一輪交手,慕行秋勝了,十幾名官員的目光仍然盯著梁世濟,耳朵卻不由自主地動了動,終于曲聲入耳。都覺得云夢仙唱得的確不錯,若是平時,值得一贊,但絕不至于落淚。現在這種情況下就更不會了。
官員們的情緒發生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多了一份惋惜,惋惜一名才貌雙全的藝人就要平白無故死在斷流城。
梁世濟輕嘆一聲,傾身以左肘倚在窗欄上。臉上的笑容更多,右袖微微晃動,身為九重冠大符箓師。他祭符的速度極快,幾乎不為外人察覺。
正在施展幻術的慕行秋感受到了強大的阻力,眾人的情緒正變得支離破碎,想要抓住其中任何一條都很困難。
他有點佩服龍賓會了,竟然能在短短五六年之內就創造出專門針對念心幻術的符箓。
慕行秋當年的幻術只有二三層,曲循規的經驗僅限于此,當慕行秋增加法力之后,輕松就突破了強化之后的禁制。
云夢仙已經進入狀態,不再關心自己的人頭待會是否落地,也不在意聽者是否被感動,她完全將自己當成那名思念丈夫的妻子,衷腸無人可訴,只有面對清冷月夜生出種種想象。其他藝人隨之沉浸其中,無論是哼唱還是附和,都變得默契合拍,好像事前演練了無數個日日夜夜。
詞是陳詞,曲是舊曲,可是經過眾藝人的演繹,平添了一股直達人心的感染力。
至少三名官員感動了,但是沒有落淚,如果連這點情緒都控制不住,他們也就不配當官了。
梁世濟回頭看了一眼,“唱得不錯,可惜我還是沒見著眼淚。”
過去的幾年里,慕行秋一直主練的是務實幻術,但是幼魔走了,務虛幻術他也沒有完全放棄,亂荊山藏有一些念心科的古籍,雖然內容散亂,慕行秋還是從中學會了幾招技巧。幻術在重重禁制里像蛇一樣靈活地爬行,避免直接交鋒,而是尋找不起眼的漏洞,繼續牢牢抓住人心中的情緒。
又有幾名官員被曲子打動,剛好過十,這就夠了,雖然這點感動微不足道,第四層的念心幻術卻能在很短的時間內將它們推到心碎的巔峰。
為確保萬無一失,慕行秋再將幻術提升到第五層,這是他能穩定施法的極限,若想施展第六、第七層幻術,就不能再保持鎮定自若,而且也很控制幻術的效果。
幻境每一層的力量由低到高也有一個明顯的過度,慕行秋是在亂荊山讀過大量古籍之后才明白這一點,并且學會了一些控制技巧,但只能用在幻境第五層以下。
他的法力在慢慢增加,幻術的力量越來越強大,幾名官員的眼眶濕潤,離落淚不遠了,但他們心中的抗拒力量也不弱,慕行秋可以強迫他們哭出來,只是免不了要對他們造成傷害。
“最后一抹夕陽,好一幅如畫美景!”梁世濟突然直起身,右手在窗欄上重重一拍。
凡人看不見也感覺不到的重重禁制瞬時發生了變化,原本它們只是被動防御,現在卻發起了主動進攻,仿佛一排排突然擁有了行動能力的樹木,枝葉與虬根互相糾纏扭曲,將蜿蜒爬行的蛇緊緊困住。
不僅如此,還有一部分禁制居然也有了挑撥人心的力量,雖然粗暴而直接,卻也產生了一些效果,藝人們一氣呵成的吟唱出現了不該有的波折,有人忘詞,有人不恰當地抬高聲音,云夢仙也不能獨善其身。幾次氣息不暢,聲調發生偏差。
感人的力量沒有了,官員們互相望了一眼,替這些人感到惋惜。
龍賓會竟然還有這樣的絕招,曲循規肯定非常忌憚慕行秋,專門針對他創造了許多新符箓,可他還是低估了念心幻術的力量。
慕行秋瞬間將幻境第五層的力量全部發揮出來,被樹木困住的蛇沒有以硬碰硬,而是從嘴里吐出一條更小的蛇來,以閃電般的速度突破層層障礙。一口咬住了梁世濟的驕傲情緒。
梁世濟本人甚至沒有發覺,他擋住了對方的幻術,阻止感人力量進一步擴散,整首曲子已經沒剩多少,他有理由感到驕傲,曾經羞辱過曲左輔的吸氣道士,將在自己手里吃一個啞巴虧。
慕行秋已經不在意閣子里的其他人,將幻術的全部力量都集中在梁世濟身上,事實上。他悄悄將這位大符箓師完全控制住,只需一點點挑撥,梁世濟甚至會當眾宣布自己為神,然后從窗口直接跳出去。就為了證明自己無所不能。
他的驕傲情緒太明顯了,在念心幻術面前成為致命的漏洞。
慕行秋就要動手,轉眼又息了念頭,他正要前往皇京替散修和劉鼎等人洗刷罪名。不應該在斷流城就殺死一名龍賓會的大符箓師,而且他也不想這么早就顯露自己的實力。
可他也不能就讓梁世濟就這么取勝,他看得很清楚。這位相貌文雅的年輕人真的會殺死這群藝人,得給此人一個教訓。
云夢仙曲調已亂,官員們的感動也已煙消云散,慕行秋再想重新挑起相應的情緒,時間怕是已經不夠了。
他換了一種方法。
于是藝人們唱得更亂了,云夢仙的嗓子尖細得像是夜里出來覓食的成群小鼠,其他藝人一通亂唱,琴師們一邊瞎彈一邊互相埋怨。
梁世濟疑惑地轉過身,看著這群瘋瘋癲癲的藝人,不明白龐山道士在玩什么花樣,居然推動自己祭出的符箓法術。
藝人們一片混亂,越唱越離譜,先是黃符軍統帥符皓笑了一聲,緊接著他旁邊的陳知味也笑了,隨后所有官員都笑了,慕行秋就在這一刻抓住所有人的情緒,于是笑聲漸漸變成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地大笑,官員們笑這群藝人死到臨頭還不認真,而且笑聲不會得罪大符箓師,還是一種討好與奉承,別人都笑,自己怎能不笑?
梁世濟臉上原本一直掛著微笑,這時慢慢嚴肅起來,但是官員們笑得太厲害了,已經注意不到他的神情,就連皇室子孫符皓也大為失態,拍著桌子大笑不已。
云夢仙實在唱不下去了,滿心惶恐地等待發落,她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受到了外來影響,還以為發揮不佳是被驚嚇的結果。
大笑變成狂笑,狂笑變成捂著肚子的啞笑,官員們開始覺得不對勁兒,但就是止不住要笑。
一名老琴師,做出了這輩子最為大膽的一次舉動,指著眾官,顫聲說:“大人快瞧,他們落淚了。”
正抬手擦拭眼角淚水的官員愣住了,立刻放下手臂,一時間仍無法收起笑容,臉頰上的幾滴淚珠也更加明顯。
大符箓師梁世濟的話還在眾人耳邊回響,“能讓一半人落淚,我就放你們一條生路。”他可沒說過“感動”兩個字。
這回到輪到十幾名官員像是待宰的羔羊了,一個個臉色蒼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能挽回敗局。
梁世濟的驕傲受到了沉重打擊,那些官員一邊笑一邊還在看著自己,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們在嘲笑自己的失敗?梁世濟怒火中燒,卻無處宣泄,后退一步,靠在窗欄上,只覺得喉嚨發甜,拼命才忍住那一口血。
慕行秋拱手道:“夕照湖已無夕照,慕某人告辭了。”說罷召出霜魂劍的幻形,御劍飛出窗口,直奔龐山而去。
閣子里一片寂靜,一名瞎眼的藝人未受任何法術的影響,突然不顧一切地大叫:“慕將軍,那就是慕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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