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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四八章 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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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6-10-05  作者:府天
,獲取免費書架。

張四教自從十六歲出門經商,成為蒲州張氏在商場上的領軍人物以來,大多數時候無往不利,因此他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被人針對,于是吃了這樣大的一個啞巴虧。哪怕他對張泰徵屢次受挫于汪孚林之手,幾乎生出心魔,亂來一氣給家里惹出了大麻煩非常不滿,可從心底來說,他親自出面去和汪孚林打交道的時候,仍然帶著那么幾分居高臨下。

蒲州張氏和松明山汪氏的發家歷史差不多,一個是從滄鹽起家,一個是從淮鹽起家,往上數都不過幾十年的歷史,但汪氏這些年在商場上沒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更多的是跟在程許兩家身后做個小嘍啰,再加上汪道昆已經致仕回鄉,汪道貫不過是一介縣令,汪孚林哪怕名聲赫赫,可實質上卻還是區區七品御史,所以張四教已經覺得自己非常重視對方了,沒想到如今看來,他終究還是小覷了人。

他哪里能想到,汪孚林明明已經答應媾和,又已經交上了彈劾馮保這個最大的投名狀,可轉手一刀對準張四維捅上來,照樣又深又狠。如果僅僅是彈劾張四維也就罷了,他幾乎可以斷定,那冒充他聲音,調動得張家團團轉的人也是汪孚林指使,所以才能把劉守有牽扯進來,隨即又一刀砍了劉守有!

可那個冒充他聲音的人……

張四教拖著僵硬的腳站起身,卻如同年少時對長兄的敬畏一樣,不大敢抬頭去看張四維的眼睛。果然,下一刻,他就只聽到張四維開口問道:“你雖說在外拋頭露面多年,但想來要把你的聲音學得惟妙惟肖,絕對不是一日一天之功,你可有什么懷疑的人嗎?”

盡管很不想把那件昔年丑事給說出來,但如今這節骨眼上,張四教更擔心的是對方如法炮制,屆時他就算疲于奔命也必然難以提防。因此,他只能低聲將劉英的事情說了,隨即就聲音苦澀地說道:“我只以為她坐的那條船在運河上翻了,人死了,回來報信的仆婦也是這么說的,可沒想到……”

沒想到之后的話,那就不用說了。張四維自從考中進士之后就一直在京城為官,只有入閣不成,卻被殷士儋一招反擊弄得狼狽歸鄉的時候鄉居數年,可即便如此,對于弟弟當年那點家事,他還是頗為了解。因為父親仍在,張家一直都沒有分家,所以張四教帶了個風月女子回家卻被老太爺拒之門外,而后置之別宅,還曾經抱了個女兒回去,但最終沒養住的事情,他都聽說過。

他一向最欣賞這個機智百出,卻不得不沉淪商場的弟弟,此時不由得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怎么就這么糊涂!她的女兒要么給她養,帶回家之后,如果沒養活就實話實說告訴她,她要是受不了要尋死那就隨便她去,可你卻竟然拿著這么個子虛烏有的丫頭一直蒙騙她,竟然還把她送出去做那種腌臜事情!這下可好,滅口不成,卻把這么一個大禍患丟在外頭!你之前還說你侄兒,我看你比他還糊涂!”

張四教面色蒼白地垂頭聽訓,心中亦是悔恨難當。他最沒有想到的,那個自己叫她做什么都百依百順的女人,竟然會在劫后余生之后投靠汪孚林!要知道,那是一個毫無見識的花船女子,怎么知道汪孚林和家中有仇?怎么會寧可花費這么多曲折來找自己報仇?

“大哥,只怕侄兒便是這流螢用詭計悄悄賺走,可家中上下卻宣揚他已經死了,如今該怎么辦?”見張四維只不作聲,張四教咬了咬牙,這才又開口說道,“今日皇上去跪奉先殿的消息,已經滿京城瘋傳了開來,你去伏闕卻沒有任何下文,只怕皇上在宮中已經全然落了下風,當此之際,是一條道走到黑,還是……”

還是之后的話,他實在是說不出來。這時候要服軟,就不是汪孚林肯不肯接受城下之盟的事情了已經上了奏本彈劾的汪孚林絕對不可能收手,而且張四維領頭伏闕的事都已經做出來了,那么就絕對不可能半途而廢。可事情到了這地步,明日還能發動多少人?劉守有也已經丟了官,他還能四處去串聯人嗎?

一貫果斷的張四維也是平生第一次決斷不下,思來想去,他就開口問道:“今日汪孚林在宮中盤桓許久,知道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嗎?”

家里焦頭爛額,但張四教到底不是簡單人物,兄長和那些官員在宮中伏闕,他一直都沒有斷了打聽宮中之事,當即開口說道:“汪孚林據說在會極門交了彈劾大哥的奏本之后,就被慈寧宮太監李用給帶去了乾清宮,應該是在那見到了兩宮皇太后以及張居正。而后,李用帶著他去了慈寧宮,應該是見了皇上。但他在兩邊具體說了些什么,卻無人得知。而他在出來之后,原本要從午門出宮的,卻又折返回會極門,交了彈劾劉守有的奏本,這才回了都察院。”

這樣的行動軌跡清晰明了,張四維細細琢磨下來,眉頭卻漸漸擰成了一個結。

“汪孚林居然去見了皇上……只怕今天家里出的事情,便是一石二鳥之計。大郎是我的長子,皇上也是慈圣老娘娘的長子,如果皇上聽到了我家中之事,汪孚林再挑唆幾句,他只怕就會在心里給我打上不慈這個印記!要想翻身,除非我能把輿論翻過來,能把皇上從奉先殿里接出來,能把慈寧宮壓下去、”

張四教聽到一石二鳥兩個字時,心里便咯噔一下,等聽到張四維道出這唯一一條生路,他更是覺得腦際轟然巨響。

如果有劉守有在,這件事只怕還有可能,可如今廠衛全都在對方之手,他們已經是砧板上的魚,還有翻盤的余地嗎?

“皇上和兩宮皇太后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打探明白了?”

汪孚林都能有姜淮傳遞消息,張四維好歹當了這么多年的京官,哪怕沒有教習過內書堂,但宮中當然也有相應的渠道,再加上李太后仿佛忘記了封鎖消息,張四教自然把太后和皇帝之間的沖突打探得八九不離十當然,皇帝指責親生母親紅杏出墻這種事,誰也不敢亂嚼舌頭,可母子圍繞馮保沖突這一緣由,卻沒人會瞞著。畢竟,馮保這些年在宮中一手遮天,看不慣的人多了。

“這生路就著落在馮保身上。”張四維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說道,“他當年對付高拱,就是用的步步緊逼的手段。如今他雖說是皇上大伴,可若不是慈圣護著,業已遭殃多時。只要皇上異日親政,記起如今之仇,只怕不但會發落他,就連他家中弟侄也不可能幸免。你說自知絕無幸理,他會怎么做?”張四維看到張四教那恍然大悟的樣子,他便冷冷笑道,“馮保一定會圖謀廢立!到時候若慈圣也有此意,張居正不得不屈從,那就是我們的機會!”

張四維沒有猜錯馮保,哪怕馮保這會兒頭上還用棉布包著,看上去血跡斑斑,可他囑咐心腹張大受去奉先殿,皇帝跪靈的地方換了兩支他從箱底翻出來的蠟燭之后,又親自先后去了慈寧宮和慈慶宮。

慈圣李太后對他一貫信賴,他是知道的,因此從河邊直房的私宅進宮之后,第一時間去了慈寧宮。而慈慶宮的仁圣陳太后卻對他談不上太大的好感,此番很可能更因為小皇帝的舉止失措而恨上了他,可即便如此,他仍舊到慈慶宮去跪了一跪,深刻表現出痛悔當初的模樣,又是裝模作樣要尋死。

身為繼妃,皇后,卻被丈夫險些打入冷宮的仁圣陳太后,自然不是什么擅長斗心眼的人,在馮保這一番做作之后,她雖說絕對不可能心結盡去,可想想那畢竟是陪了朱翊鈞十幾年的大伴,她也就答應了馮保的請托,答應回頭會在朱翊鈞耳邊求求情,把人放到南京去養老。

而這樣的話,當馮保轉而再次來到慈寧宮面見李太后時,卻是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隨即聲音顫抖地說道:“老娘娘日后還請好好保重,老奴傷勢稍好之后,就去南京守陵司香,再也不能替您分憂了。”

此時此刻,馮保那裹著帕子的頭,那猶帶青紫的臉,那比蠟黃更糟糕,幾乎有幾分慘白的臉色……一切的一切都讓李太后受到了巨大沖擊。她自從在裕王府當寵妾開始,就一直都很信賴馮保,等到后來冊了貴妃,皇貴妃,馮保也都一心一意敬著他,和陳洪、孟沖那些只知道諂附皇帝的宦官絕不相同,所以她一直都很放心地將批紅完全交托給馮保,自己甚至根本不會過目那些下頭的奏本題本。

她幾乎是又驚又怒地站起身來,厲聲說道:“誰敢趕你走?”

“老娘娘,皇上終究是皇上,他既然已經容不下老奴,今日之后還有明日,明日之后還有將來,老奴與其惹人厭,還不如退到南京去養老。仁圣老娘娘心中慈悲,她已經答應了老奴,回頭會在皇上面前轉圜,準了老奴所請。”馮保一點都沒有往陳太后身上潑臟水的意思,只是又磕頭道,“日后老奴不在了,若是皇上左右再有人說什么老奴不好的話,只求您替老奴說一兩句公道話,老奴就感激不盡了。”

不等李太后答應或拒絕,馮保就搶著說道:“元輔張先生比老奴得罪的人更多,日后只怕下場更加不如,老娘娘若能放他早日致仕,也許還能保全他一二。若是拖著,只怕異日也會被人針鋒相對。他如今一病,張四維就敢伏闕,若是有個三長兩短,那說不定……”

馮保絕口不提皇帝之前指責李太后和張居正有首尾,但這不意味著李太后就不會有聯想。盡管在張居正和汪孚林的連番勸諫下汪孚林甚至還親自去勸了朱翊鈞低頭盡管陳太后亦是苦苦求情,她從表面上來說,怒火仿佛已經按捺了下去,可內心深處那種念頭卻久久不去。

別人看不出來,馮保是什么人,又豈會看不出李太后那臉色下的熊熊怒火。此番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暗中用了一點小手段。

果然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陣小小的吵鬧聲,緊跟著,門就被人推開,卻是潞王朱翊镠跌跌撞撞進了門,臉上還有些迷糊。

今天的事情發生得絕大,但李太后從一開始就吩咐把朱翊镠關在屋子里不許出來,若有人敢告訴他什么,那就亂棒打死,因此小粉團子似的潞王,這會兒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揉著眼睛進了門,東張張西望望,看到馮保時就叫了一聲大伴,隨即就有些遲疑地來到李太后身前,低聲問道:“母親,大哥怎么今晚沒來昏定?”

晨昏定省,說的就是晨省和昏定,再通俗點兒就是早上晚上分別向父母問安,這也是從皇宮到大戶人家的規矩。李太后沒想到小兒子跑來竟是問這個,臉色頓時一沉,可她又不能說長子被自己攆去跪奉先殿了,當下只能咬了咬牙,隨即沉聲說道:“你大哥有事要忙,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大哥之前嫌棄我的字寫得不好,我特意練了幾天,想拿給他去看看,讓我瞧瞧我也是有進步的!”朱翊镠把胸脯挺得高高的,隨即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我現在不偷懶,以后就藩的時候就能偷懶了,想睡到幾時就能睡到幾時!”

李太后遽然色變。她總共就這么兩個兒子,卻也已經比其他的妃嬪幸運太多,可之前為了長子,把次子幾乎是放養在慈寧宮根本沒工夫理會,如今次子卻對自己說起就藩的話來,她哪里能忍?幾乎是下意識的,她就厲聲喝道:“你才多大,誰說你要去就藩的?誰!”

朱翊镠被李太后吼得直接一哆嗦,慌忙解釋道:“我就是聽外頭人隨口提起,這才知道皇子皇弟都是要就藩的。母親你別生氣,我以后不說就是了……”

不說潞王就能不就藩?就算皇帝答應,那些大臣也不可能答應。更不要說,朱翊鈞現在就敢和她那樣硬頂,就敢說出那樣的話來,怎么可能為了善待弟弟就不讓他就藩,又怎么可能扛得過那些大臣?

看到李太后那微妙的臉色,馮保心中輕輕舒了一口氣。至少,他這第一步棋走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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