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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五零章 小魚小蝦的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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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6-10-07  作者: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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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汪孚林并不在自己家,而是在張府。由于馮保在東廠的那些眼線,全都撒出去盯住張四維以及那些伏闕的官員還來不及,掌管錦衣衛的緹帥劉守有又已經下臺,劉百川和郭寶都已經是他的人了,他自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張府。因為他事先還留在會極門,現寫現送了一份彈劾劉守有的奏本,和最后從乾清宮抬出來的張居正不過前后腳抵達大紗帽胡同張府。

而在他們回來之前,關于小皇帝和母后的沖突,早已經在馮保的刻意縱容之下,旋風似的在滿京城散布了開來。

這會兒,張居正書房里便是滿滿當當的人。然而,在這里的并不是往日那些常來常往的尚書侍郎,高管云集,而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張居正五個成年或將近成年的兒子全都在,唯一的外人,就是汪孚林了。已經聽了多個版本流言的張敬修兄弟幾個當聽完了汪孚林主講,張居正補充的那番母子沖突情由之后,有的冷汗淋漓,有的面色蒼白,有的牙關緊咬……就連張懋修這種八面玲瓏素來把持得住的,也只覺得渾身打顫。

皇帝既然這樣恨馮保,焉知就不是同樣恨他們的父親張居正?

張居正不過是對兒子們交待一下如今的狀況,可背后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他卻不想對兒子們談及太多——即便是現在這樣,那已經是泄漏禁中語了。可事到如今,他再不說,將來局勢還說不好,指不定就沒有那樣的機會了。他沉著臉吩咐他們,哪怕對祖母和母親也不許透露半個字,更不要說妻子,他就把人全都屏退了下去,這才看著汪孚林說道:“你去見皇上的時候,究竟都說了些什么。還有之前你來見我時,還有什么隱瞞下來的事情,全都直說了!”

盡管之前汪孚林來見時,已經說了不少,但那是忖度宮中可能會派人來召見張居正,張居正在面見太后又或者皇帝的時候,必須知道的消息,他還省略了很多非常要命的細節。比如說,他彈劾馮保的真實緣由,比如說,他和張四教的虛與委蛇,比如說,他是怎么把張泰徵給弄到馮保手里去的。

即便是對馮保和張四維全都有極其深刻了解的張居正,聽到汪孚林在彈劾馮保之前與其打過招呼,一面和張四維結城下之盟,一面又背后坑了他一把,仍舊忍不住狠狠瞪了汪孚林一眼。

“你知不知道,這次宮內宮外如此風云巨變,你這個罪魁禍首若是被人知道了,那是何等罪名!”

“元輔說錯了,樹欲靜而風不止,是次輔張閣老能繼續隱忍?還是馮公公能繼續隱忍?又或者是皇上能隱忍?誰都不能。至于我,我掌控得了這些事件?我不過是在駱駝的背上已經壓了太多太多的重物之后,再加上一根稻草。既然遲早要爆發,那么是在還有影響力的情況下爆發,還是在失去掌控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時候爆發,這道選擇題還用得著說嗎?”

見張居正長嘆了一口氣,看向自己的眼神異常復雜,汪孚林便爽快地說道:“至于我自己,就和我對馮公公說的一樣,我本懶散人,此番事了就準備周游五湖四海,好好過幾年逍遙日子,預備將來當老太爺,沒那么大野心。元輔那些政令,之前都對我提過,有的利國,有的利民,但恕我直言,其他也就罷了,可整飭學政卻還請三思。這些年來天下私學林立,也許確有這樣那樣空談誤國的缺點,可官學一蹶不振多年,萬不可輕易毀棄私學,講學者更是門生故舊眾多,不可輕易加罪。否則眾口鑠金,三人成虎,千秋留罵名!”

這是柯先生和方先生上京見他時,唯一提及的條件,而汪孚林更深深地知道,張居正那么多政令當中,最被人詬病的就是這一點,哪怕張居正想做的其實是統一思想,鉗制空談,從出發點來說也許是不錯的,可對于已經放炮習慣的士林來說,終究是無法受得了,所以他此時此刻干脆就直接說了。

對于張居正來說,借助君權方才能夠推行的那些東西,在如今君權的倚靠已經出現了巨大垮塌時,也許能夠收斂一點。

而與此同時,大概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之內,張居正未必有那么閑的心思去陰陽調和了,光收拾殘局就有得忙活,大概能多活兩年吧?

至于他,功成則身退,否則難道還要任勞任怨給皇帝打工一輩子嗎?光是有之前那三道彈劾人的奏章打底,這名聲夠他用一輩子了。

“小小年紀,你竟然比那些老官油子還要油滑!”

嘴里這么說,張居正心里卻仍舊松了一口大氣。盡管一直都頗為信任汪孚林,可在對方竟然在多方勢力的角力之下,左右騰挪,促成了如今這令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縱使他也沒辦法輕易重用這位破壞力太大的災星。在沉吟了一會兒之后,他就字斟句酌地開口說道:“對于天下私學,我會多加考慮,不至于再去輕易動,講學者亦然。然而如今有功名者多,官缺則少,東南甚至有一縣三縣令的,冗官不除,后患無窮,考成不行,則尸位素餐橫行。”

“是,但若是以收齊賦稅作為考成標準,多少盤剝地皮的官員借此一躍升入朝堂,而多少真正勤懇的官員則沉淪末僚,甚至降級罰俸?”

“你還真和我頂習慣了!”張居正氣得一板臉,可看到汪孚林笑吟吟絲毫不懼的樣子,想到這家伙就要撂挑子辭職了,他不禁又恨得有些牙癢癢的,忍不住又反問道,“你不到二十五就已經是掌道御史,未來前途無量,即便不能入閣,九卿卻未必無望,真的能一概舍棄?”

“元輔這是試探我,還是說真的?有不到五十的閣老,卻少有不到五十的尚書,這是為什么?因為閣老可以憑帝師榮升,可以從翰林清貴名高,眾望所歸榮升,可當尚書的,沒有實實在在的功勞,誰買你的帳?想當初張翰張子文那樣深厚的資歷,那樣還不錯的政績,當吏部尚書卻仍然被人詬病,還不是因為他在廷推上比不過前頭兩個?我到底不曾當過親民官,起步高卻不穩,與其將來在外看人臉色做官,還不如名聲起來就寄情山水,反正我還有兒子。”

“歪理!”

舉凡張居正這樣年紀的人,當面或許會把兒子訓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但在背后和朋友同僚說話時,卻大多會有意無意地炫耀兒孫,這也是成功人士的另外一大樂趣。盡管張居正心知肚明,他的幾個兒子并不是真的優秀到無可挑剔,包括次子那個榜眼也多是看了他的面子,可這依舊不能阻止他對兒子們的認可。然而,年紀和他兒子差不多的汪孚林,卻在這笑瞇瞇地夸耀兒子,這實在讓他有一種指著鼻子罵人的沖動。

這小子說什么想當老太爺,還真不是說說而已!

“真不知道說你什么是好……好了,夜深了,就算有錦衣衛給你收拾,你也該走了!”張居正最終下了逐客令,可看到汪孚林笑嘻嘻地站起身告辭的時候,他猶豫片刻,終究還是開口說道,“若你那養子日后應考,只要他經史文章能服人,總少不得一個二甲之位!”

如果說,汪孚林從前不讓金寶這么早下場參加會試,就是因為張居正這個內閣首輔太過強勢,他身上的張黨烙印又實在是太深,所以特意避嫌,那么現在聽到張居正的這個承諾。他就立時松了一口大氣,笑吟吟地開口謝過。

這年頭不是你才高八斗就能金榜題名的,前頭有倒霉的唐寅唐伯虎,后頭有南京崇正書院代山長,在東南名聲赫赫的焦竑,去年湯顯祖不是也落榜了?也許你名不見經傳卻能夠躋身三甲,可你一旦真的惡了當朝權貴,卻很有可能直接黑得你連三甲都進不去!

如果汪孚林知道,歷史上黑張居正最厲害的人里,就有焦竑一個,而且宣揚那兩室一廳轎子的人,也是焦竑當先,因為后來五十出頭才中狀元的焦大山長,在張居正當權時期卻連個進士都沒考上,那么他一定會更覺得自己先見之明。

悄然從張府穿過夜禁的京城回到自己家中,汪孚林方才有幾分獨守空房的寂寞。只不過,此番就連他也無法確定事情發展到什么程度。而剛剛張居正雖說做出了相應承諾,可究竟能否達成,卻不過是認為宮中李太后能將小皇帝壓制下去,所以他并不后悔將小北送走。沐浴更衣躺倒在床上的時候,他甚至在暗地里不無惡意地想到,馮保在已經得罪死了朱翊鈞之后,究竟是會和大多數太監一樣繼續忠義下去呢,還是會為了自保鋌而走險?

不論如何,已經彈劾了馮保,彈劾了張四維,彈劾了劉守有的他,業已在李太后、朱翊鈞、張居正、馮保、張宏,甚至在小皇帝那邊都做了相當大的鋪墊,哪怕不能飛黃騰達,但安安穩穩退下來,應該是可以保證的。

否則豈不是白費他這將近兩年來的苦心?

然而,已經提早囑咐往都察院送請假條的汪孚林,卻并不是從一夜深沉好睡當中醒過來的,而是硬被人推醒的。當他看清楚床邊站著的人時,到了嘴邊的抱怨吞了回去,可還是有些語氣不善地問道:“你大清早的不去六科廊,跑來我這擾人清眠?”

“你還睡得著?”程乃軒想到昨天自己替這家伙多少心,可他好容易熬到散衙回到家直接殺過來的時候,汪孚林卻根本就沒回來,啥時候回來的也沒給自己通個氣,這會兒竟然還只想著睡覺,他就恨不得拎著這家伙的領子罵兩句。死活把汪孚林給拽起來之后,他就咬牙切齒地說道,“宮里出大事了,一大早開門就派人來宣元輔進宮,道是慈圣老娘娘指斥皇上夜半帶人沖慈寧宮!”

馮保已經徹底推到了對立面,張宏還在養傷,皇帝又沒了張誠這樣穩重的謀士,沒了張鯨這樣狡猾的野心家,身邊只有小狗小貓兩三只,如張明張維這樣在司禮監排位靠后的秉筆,目的還不是為皇帝做狗頭軍師,而是僅僅想要自己上位,那么他能做出什么像樣的事情來?

汪孚林在最初的一愣神過后,突然呵呵笑了起來,隨即在程乃軒那仿佛看鬼一樣的目光中,他眉頭一挑道:“關我屁事?”

呆了一呆的程乃軒盯著相交多年的好友,非常不解地問道:“皇上可是曾經派人籠絡過你,這要是真的有個什么萬一……”

盡管受汪孚林的影響,程乃軒沒那么愚忠,可被廢兩個字,他還是輕易說不出來的,所以萬一之后,他就卡住了,一時不知道該怎么組織語句。可他不說,汪孚林卻沒有那么大的忌諱,竟是直接替他說了。

“我昨天被召到乾清宮,后來在慈圣老娘娘面前義正詞嚴表態了一番,去看了皇上,好歹勸了皇上去賠禮道歉,而且全程慈寧宮太監李用都是在外守著的。至于后來再發生什么,那和我有什么關系?就算傳出過皇上籠絡過我,那時候他是君,我是臣,而且,我做了什么嗎?除卻彈劾了馮保張四維劉守有之外,我還做了什么事情?沒有吧?如果因為彈劾馮保,我就丟官了,那不是正好跳出了此次的漩渦?”

說到這里,汪孚林就對目瞪口呆的程乃軒問道:“現在什么時辰?”

程乃軒這是已經到了六科廊后嚇了一跳,然后裝病緊急溜出來找汪孚林報信的,卻沒想到汪孚林竟然是這樣的態度,此時有些呆呆地答道:“巳正了。”

巳正,也就是十點……

汪孚林已經醒悟到程乃軒這是從六科廊翹班回來,想了想就開口說道:“宮城之中必定多事,不管你找什么借口回來的,繼續在家窩著好了。這么大的事情,那些閣老尚書們有的好扯皮,小魚小蝦若是摻和其中,很容易遭殃,安分點來得好。”

程乃軒對于汪孚林把自己兩人歸于小魚小蝦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那根本就完全懶得計較。他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打定主意家里蹲的同時,他突然開口問道:“要給李師爺他們三個送個信嗎?”

“不用,六部在千步廊,又不在宮城,他們也不像我們是科道言官,只要穩住就沒事了。我是昨天就提早請過假的,你是早上去了之后溜回來的,要是再繼續串聯別人,反而會被詬病,還不如順其自然。”說到這里,汪孚林就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道,“皇上都沖慈寧宮了,不知道昨夜戰況到底怎么樣?嘖嘖,沒看見還真是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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