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掌握淞江戰局,第三戰區派專員于十一月六日抵達淞江保安司令部,同時帶來了蔣委員長的手諭:“著該保安司令協同67軍吳軍長克仁,務必堅守淞江三日,違即軍法嚴懲。”
三連長大咧咧地闖進了小樓一樓。“嗬!娘的,好一個三排,好享受啊!”
王老摳見是連長,趕緊坐起身來朝地上嚷嚷:“起了,起了。都起來,大個兒你他娘的別睡了,趕緊起來歡迎連長大駕蒞臨。”然后換上笑臉,拍了拍身邊的墻根兒地面說:“連長,趕緊過來坐會兒,還熱乎著呢,跟炕頭兒似得。”
連長也沒在意大個兒他們幾個還惺忪的蠕動在地上不起,徑直到王老摳身邊靠墻就坐下。接了王老摳遞上的煙,又被王老摳伺候著點上。“哎呀,別說啊,還真有個熱乎勁兒,他娘的真是和炕頭兒差不多哈?”
王老摳嘻嘻一笑:“那是,沒誆你吧。”
“我說王老摳,這樓不會是你老小子自己點著的吧?啊?”連長忽然瞪眼看著王老摳。
王老摳收起笑臉猛地嚴肅:“連長,可不帶這么污蔑的。我老王當兵十幾年,忠于黨國善待百姓的覺悟那能差了么!好歹這是人百姓家的房,鬼子舍得燒,我可下不了手。”
“我呸!你王老摳要是有覺悟,母豬都能上樹了。”
“你看你看,不信你問問弟兄們是不是?”
連長斜眼看著王老摳的認真勁兒,撲哧一笑:“得了得了,又沒燒我家的房,你犯不著跟我起天立誓的。我來就是告訴你軍部下來命令了,咱連負責鎮西頭,等下就過去構筑陣地。”
王老摳神色一緊:“軍部的命令內容是啥?”
連長伸出三個指頭在王老摳眼前:“堅守淞江三日。委員長的手諭,從淞江保安司令部轉送到咱軍部的。”
聽完連長的話,一側的胡義不禁皺起了眉頭。但凡是限定了時間的任務,從來就沒有好果子吃,更何況,又是委員長的‘手諭’!從這個命令來看,上海看來已經徹底完蛋了,唉——
連長掐滅了煙,拍拍屁股站起來,又補充道:“對了,二排的弟兄都找到了,一個喘氣兒的都沒有,一連打掃戰場,已經把他們一起埋了。大黃牙這個不省心的,唉——”嘆著氣出了門。
連長走了,王老摳的眉頭也皺了起來。不是為了二排的命運,與胡義一樣,也是被這個‘堅守三日’的命令鬧的,只要任務里帶著時限,關鍵時刻想撤都撤不了,只能扛著。摸出煙來給自己點上,見胡義的臉色也和自己一個德行,不禁問道:“小胡,想啥呢?”
胡義看著地上還沒睡醒的趙勇大個兒他們,搖了搖頭:“沒想啥。”
來的時候就親眼看著,所有的部隊都在跑,都在逃。如今的67軍不退反進卡在這黃浦江邊,連委員長的手諭都來了,這是干啥呢?還用想么,用67軍的命換大多數人的命唄,有啥可想的。像趙勇大個兒和傻小子這樣,吃飽睡好全家不愁,多好。胡義是真心羨慕眼前地面上的三個人了。
王老摳對胡義的回答有點不滿意,沉吟了一下說:“我說小胡,雖然你到三排才一天,那也是上了船了。現如今,咱們的命都捆在一起了。我知道你是講武堂出來的,但你可不能因為這就看不起咱們弟兄是粗人,要是有啥話想說,你可得直說。”
胡義能猜到王老摳的想法,雖然才接觸一天,對自己這個排長也算了解了。王老摳是個惜命的人,正因為他惜命,所以遇事會琢磨,會權衡,會吝嗇。對于107師,對于一營三連這個整體來說,王老摳是個自私的人,是個無關痛癢的老兵痞。但是對于三排來說,他是幸運,是三排的福氣。胡義喜歡這樣的兵,如果自己還是個軍官的話。
胡義不愿多說想法,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不想給還賴在地上的三頭蒜帶來壓力,絕不是看不上誰。如今王老摳把話說到這份兒上了,并不是因為氣憤,而是迫切想知道自己的看法,了解一下三排將要面臨的危機,自己也沒必要含糊。于是沉默了一下,隨即平淡地開口:“這一仗,兇多吉少。”
“啥?”趙勇突然爬起來了,但接下來的話卻和胡義的話不搭邊。“你是講武堂出來的?你真是講武堂出來的?哎呀我地乖乖,這,這不是天蓬元帥掉進豬圈里了么。”
王老摳差點被趙勇的搭茬嗆著,“滾!你滾!你趕緊滾!有多遠滾多遠!他娘的只要一說正事你就跳出來攪合,你個豬腦子。”隨即又轉過臉對胡義道:“小胡,你接著說。”
對于趙勇的話,胡義波瀾不驚,沒什么反應,這種話在督戰隊里的時候就聽過八百回了,變成八百零一回也沒任何新鮮感。遂繼續。
“來得時候都看到了,上海方面的守軍昨天就開始撤退了。昨晚在安亭車站我注意了鐵路上的標注,從安亭到上海也就三十多里,上海北面的左翼部隊距離更近。沒有與日軍膠著在戰線上的部隊,我估計兩天內就能撤光,剩下的就是掩護的,阻擊的,斷后的部隊。”
聽到這里,大個兒也爬起來了。呆頭呆腦地問:“咱們現在是在南邊的淞江啊,離著安亭幾十里呢,那是北面的事,這和咱沒啥關系吧?”
趙勇也應和大個兒的話:“是啊,剛才連長說咱的任務命令是三天,只要拖住南邊來的鬼子三天,然后咱直接往西跑就得了,還管北面死活。”
王老摳認真聽著,不禁心里唏噓。同樣都在安亭下車,同樣的細節我是一個都沒想到。和趙勇一樣,自己更關心的是那個堅守三天的命令,可是胡義既然說了這些,肯定是有后話,所以也不插言,只是等著胡義繼續解惑。
看著大個兒趙勇和王老摳認真聽講,同時發表見解的模樣,胡義也愿意說得再多些,索性抓過一根燒焦的木棍,在地上潦草地畫了一個概圖。除了對話題不感興趣還賴在地上的傻小子,其余三個人見狀趕緊聚攏過來。
“給咱們的任務命令是三天,估計三天后北面撤退中的都是斷后的部隊了,敵人能追擊到哪,戰線在哪我判斷不了。現在說咱們這南邊,鬼子登陸了多少人?我不知道,那就只能猜。小鬼子從南邊登陸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能想到兩個,一是北進,切斷我軍退路,聯合上海方向的部隊圍殲我軍,最大化地制造我軍損失。二是西進,協助北面的進攻部隊兩路向西威脅南京。無論是哪一個目的,需要的兵力都不會少,肯定比咱多得多。現在鬼子主力到了黃浦江了,忽然遇到攔路的咱們67軍,如果你是鬼子指揮官,你咋辦?”
大個兒第一個發言:“能咋辦,打唄。”
趙勇拍了大個兒一下:“誰都知道得打,人家是問你咋打?”
“這個,這我哪知道?胡哥你接著說。”
“如果鬼子的目的是西進,那他們就可以不管我們,沿著黃浦江直接向西了。我們呢,沒了西邊退路,北邊情況不明,早晚被包餃子,只能突圍。如果鬼子的目的是北進,那他們的目標就是滬寧鐵路,不是我們,他們著急,所以他們得用最快的速度打掉我們。怎樣最快?不是硬碰硬,上游,下游,凡是沒有防御的位置全線渡江,穿插分割最快。現在想想,今天早上那一個中隊的鬼子就過了江,試圖占碼頭,估計北進的可能更大。”
聽到這里,王老摳終于深吸一口大氣:“要是這樣,等到三天后,咱們周圍豈不到處都是鬼子?哪還有退路?”
胡義扔下手里的木炭,拍拍手,最后補充一句:“這不,委員長怕咱們67軍被嚇著,拖不住登陸的鬼子,連‘手諭’都送來了。”說罷重新靠著墻根兒坐下,看著王老摳、大個兒和趙勇互相發呆。